正文 靜(1 / 3)

春天日子是長極了的。長長的白日,一個小城中,老年人不向太陽取暖就是打磕睡,少年人無事作時皆在曬樓或空坪裏放風箏。天上白白的日頭慢慢的移著,雲影慢慢的移著,什麼人家的風箏脫線了,各處便皆有人仰了頭望到天空,小孩子皆大聲亂嚷,手腳齊動,盼望到這無主風箏,落在自己家中的天井裏。

女孩子嶽瑉年紀約十四歲左右,有一張營養不良的小小白臉,穿著新上身不久長可齊膝的藍布袍子,正在後樓屋頂曬台上,望到一個從城裏不知誰處颺來的脫線風箏,在頭上高空裏斜斜的溜過去,眼看到那線腳曳在屋瓦上,隔壁人家曬台上,有一個胖胖的婦人,正在用晾衣竹竿亂撈。身後樓梯有小小聲音,一個男小孩子,手腳齊用的爬著樓梯,不久一會,小小的頭顱就在樓口邊出現了。小孩子怯怯的,賊一樣的,轉動兩個活潑的眼睛,不即上來,輕輕的喊女孩子。

“小姨,小姨,婆婆睡了,我上來一會兒好不好?”

女孩子聽到聲音,忙回過頭去。望到小孩子就輕輕的罵著:“北生,你該打,怎麼又上來?等會兒你姆媽就回來了,不怕罵嗎?”

“玩一會兒。你莫出聲,婆婆睡了!”小孩重複的說著,神氣十分柔和。

女孩子皺著眉嚇了他一下,便走過去,把小孩援上曬樓了。

這曬樓原如這小城裏所有平常曬樓一樣,是用一些木枋,疏疏的排列到一個木架上,且多數是上了點年紀的。上了曬樓,兩人倚在朽爛發黴搖搖欲墮的欄杆旁,數天上的大小風箏。曬樓下麵是斜斜的屋頂,屋瓦疏疏落落,有些地方經過幾天春雨,都長了綠色黴苔。屋頂接連屋頂,曬樓左右全是別人家的曬樓。有曬衣服被單的,把竹竿撐得高高的,在微風中飄飄如旗幟。曬樓前麵是石頭城牆,可以望到城牆上石罅裏植根新發芽的葡萄藤。曬樓後麵是一道小河,河水又清又軟,很溫柔的流著。河對麵有一個大坪,綠得同一塊大氈茵一樣,上麵還繡得有各樣顏色的花朵。大坪盡頭遠處,可以看到好些菜園同一個小廟。菜園籬笆旁的桃花,同庵堂裏幾株桃花,正開得十分熱鬧。

日頭十分溫暖,景象極其沉靜,兩個人一句話不說,望了一會天上,又望了一會河水,河水不像早晚那麼綠,有些地方似乎是藍色,有些地方又為日光照成一片銀色。對岸那塊大坪,有幾處種得有油菜,菜花黃澄澄的如金子。另外草地上,有從城裏染坊中人曬得許多白布,長長的臥著,用大石塊壓著兩端。坪裏也有三個人坐在大石頭上放風箏,其中一個小孩,吹一個蘆管嗩呐,吹各樣送親嫁女的調子。另外還有三匹白馬,兩匹黃馬,沒有人照料,在那裏吃草,從從容容,一麵低頭吃草一麵散步。

小孩北生望到有兩匹馬跑了,就狂喜的喊著:“小姨,小姨,你看!”小姨望了他一眼,用手指指樓下,這小孩子懂事,恐怕下麵知道,趕忙把自己手掌掩到自己的嘴唇,望望小姨,搖了一搖那顆小小的頭顱,意思像在說:“莫說,莫說。”

兩個人望到馬,望到青草,望到一切,小孩子快樂得如癡,女孩子似乎想到很遠的一些別的東西。

他們是逃難來的,這地方並不是家鄉,也不是所要到的地方。母親,大嫂,姊姊,姊姊的兒子北生,小丫頭翠雲一群人中就隻五歲大的北生是男子。糊糊塗塗坐了十四天小小篷船,船到了這裏以後,應當換輪船了,一打聽各處,才知道XX城還在被圍,過上海或過南京的船車全已不能開行。到此地以後,證明了從上麵聽來的消息不確實。既然不能通過,回去也不是很容易的,因此照媽媽的的主張,就找尋了這樣一間屋子權且居住下來,打發隨來的兵士過宜昌,去信給北京同上海,等候各方麵的回信。在此住下後,媽媽同嫂嫂隻盼望宜昌有人來,姊姊隻盼望北京的信,女孩嶽瑉便想到上海一切。她隻希望上海先有信來,因此才好讀書。若過宜昌同爸爸住,爸爸是一個軍部的軍事代表。哥哥也是個軍官,不如過上海同教書的第二哥哥同住。可是XX一個月了還打不下。誰敢說定什麼時候才能通行?幾個人住此已經有四十天了,每天總是要小丫頭翠雲作伴,跑到城門口那家本地報館門前去看報,看了報後又趕回來,將一切報上消息,告給母親同姊姊。幾人就從這些消息上,找出可安慰的理由來,或者互相談到晚上各人所作的好夢,從各樣夢裏,卜取一切不可期待的佳兆。母親原是一個多病的人,到此一月來各處還無回信,路費剩下來的已有限得很,身體原來就很壞,加之路上又十分辛苦,自然就更壞了。女孩嶽瑉常常就想到:“再有半個月不行,我就進黨務學校去也好吧。”那時黨務學校,十四歲的女孩子的確是很多的。一個上校的女兒有什麼不合式?一進去不必花一個錢,六個月畢業後,派到各處去服務,還有五十塊錢的月薪。這些事情,自然也是這個女孩子,從報紙上看來,保留到心裏的。

正想到黨務學校的章程,同自己未來的運數,小孩北生耳朵很聰銳,因恐怕外婆醒後知道了自己私自上樓的事,又說會掉到水溝裏折斷小手,已聽到了樓下外婆咳嗽,就牽小姨的衣角,輕聲的說:“小姨,你讓我下去,大婆醒了!”原來這小孩子一個人爬上樓梯以後,下樓時就不知道怎麼辦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