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靜(2 / 3)

女孩嶽瑉把小孩子送下樓以後,看到小丫頭翠雲正在天井洗衣,也就蹲到盆邊去搓了兩下,覺得沒什麼趣味,就說:“翠雲,我為你樓上去曬衣吧。”拿了些扭幹了水的濕衣,又上了曬樓。一會兒,把衣就晾好了。

這河中因為去橋較遠,為了方便,還有一隻渡船,這渡船寬寬的如一條板凳,懶懶的擱在灘上。可是路不當衝,這隻渡船除了染坊中人曬布,同一些工人過河挑黃土,用得著它以外,常常半天就不見一個人過渡。守渡船的人,這時正躺在大坪中大石塊上睡覺,那船在太陽下,灰白憔悴,也如十分無聊十分倦怠的樣子,浮在水麵上,慢慢的在微風裏滑動。

“為什麼這樣清靜?”女孩嶽瑉心裏想著。這時節,對河遠處卻正有製船工人,用釘錘敲打船舷,發出砰砰龐龐的聲音。還有賣針線飄鄉的人,在對河小村鎮上,搖動小鼓的聲音。聲音不斷的在空氣中蕩漾,正因為這些聲音,卻反而使人覺得更加分外寂靜。

過一會,從裏邊有桃花樹的小庵堂裏,出來了一個小尼姑,戴黑色僧帽,穿灰色僧衣,手上提了一個籃子,揚長的越過大坪向河邊走來。這小尼姑走到河邊,便停在渡船上麵一點,蹲在一塊石頭上,慢慢的卷起衣袖,各處望了一會,又望了一陣天上的風箏,才從容不迫的,從提籃裏取出一大束青菜,一一的拿到麵前,在流水裏亂搖亂擺。因此一來,河水便發亮的滑動不止。又過一會,從城邊岸上來了一個鄉下婦人,在這邊岸上,喊叫過渡。渡船夫上船抽了好一會篙子,才把船撐過河,把婦人渡過對岸。不知為什麼事情,這船夫像吵架似的,大聲的說了一些話,那婦人一句話不說就走去了。跟著不久,又有三個挑空籮筐的男子,從近城這邊岸上喚渡,船夫照樣緩緩的撐著竹篙,這一次那三個鄉下人,為了一件事,互相在船上吵著,劃船的可一句話不說,一擺到了岸,就把篙子釘在沙裏。不久那六隻籮筐,就排成一線,消失到大坪盡頭去了。

洗菜的小尼姑那時也把菜洗好了,正在用一段木杵,搗一塊布或是件衣裳,搗了幾下,又把它放在水中去拖擺幾下,於是再提起來用力搗著。木杵聲音印在城牆上,回聲也一下一下的響著。這尼姑到後大約也覺得這回聲很有趣了,就停頓了工作,尖銳的喊叫:“四林,四林,”那邊也便應著“四林,四林。”再過不久,庵堂那邊也有女人銳聲的喊著“四林,四林,”且說些別的話語,大約是問她事情做完了沒有。原來這就是小尼姑自己的名字!這小尼姑事作完了,水邊也玩厭了,便提了籃子,故意從白布上麵,橫橫的越過去,踏到那些空處,走回去了。

小尼姑走後,女孩嶽瑉望到河中水麵上,有幾片菜葉浮著,傍到渡船緩緩的動著,心裏就想起剛才那小尼姑十分快樂的樣子。“小尼姑這時一定在庵堂裏把衣晾上竹竿了!……一定在那桃花樹下為老師傅捶背!……一定一麵口下念佛,一麵就用手逗身旁的小貓玩!……”想起許多事都覺得十分可笑,就微笑著,也學到低低的喊著“四林,四林。”

過了一會。想起這小尼姑的快樂,想起河裏的水,遠處的花,天上的雲,以及屋裏母親的病,這女孩子,不知不覺又有點寂寞起來了。

她記起了早上喜鵲,在曬樓上叫了許久,心想每天這時候送信的都來送信,不如下去看看,是不是上海來了信。走到樓梯邊,就見到小孩北生正輕腳輕手,第二回爬上最低那一級梯子。

“北生你這孩子,不要再上來了呀!”

下樓後,北生把女孩嶽瑉拉著,要她把頭低下,耳朵俯就到他小口,細聲細氣的說:“小姨,大婆吐那個……”。

到房裏去時,看到躺在床上的母親,靜靜的如一個死人,很柔弱很安靜的呼吸著,又瘦又狹的臉上,為一種疲勞憂愁所籠罩。母親像是已醒過一會兒了,一聽到有人在房中走路,就睜開了眼睛。

“瑉瑉,你為我看看,熱水瓶裏的水還剩多少。”

一麵為病人倒出熱水調和庫阿可斯,一麵望到母親日益消瘦下去的臉,同那個小小的鼻子,女孩嶽瑉說:“媽,媽,天氣好極了,曬樓上望到對河那小庵堂裏桃花,今天已全開了。”

病人不說什麼,微微的笑著。想起剛才咳出的血,伸出自己那隻瘦瘦的手來,摸了摸自己的額頭,自言自語的說著,我不發燒。說了又望到女孩溫柔的微笑著。那種笑是那麼動人憐憫的,使女孩嶽瑉低低的噓了一口氣。

“你咳嗽不好一點嗎?”

“好了好了不要緊的,人不吃虧。早上吃魚,喉頭稍稍有點火,不要緊的。”

這樣問答著,女孩便想走過去,看看枕邊那個小小痰盂。病人明白那個意思了,就說:“沒有什麼。”又說:“瑉瑉你站到莫動,我看看,這個月你又長高了!”

女孩嶽瑉害羞似的笑著,“我不像竹子吧,媽媽。我擔心得很,人太長高了要笑人的!”

靜了一會。母親記起什麼了。

“瑉瑉我作了個好夢,夢到我們已經上了船,三等艙裏人擠得不成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