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靜(3 / 3)

其實這夢還是病人捏造的,因為記憶力亂亂的,故第二次又來說著。

女孩嶽瑉望到母親同蠟做成一樣的小臉,就勉強笑著,“我昨晚當真夢到大船,還夢到三毛老表來接我們,又覺得他是福祿旅館接客的招待,送我們每一個人一本旅行指南。今早上喜鵲叫了半天,我們算算看,今天會不會有信來。”

“今天不來明天應來了!”

“說不定自己會來!”

“報上不是說過,十三師在宜昌要調動嗎?”

“爸爸莫非已動身了!”

“要來,應當先有電報來!”

兩人故意這樣樂觀的說著,互相哄著對麵那一個人,口上雖那麼說著,女孩嶽瑉心裏卻那麼想著:“媽媽病怎麼辦?”病人自己也心裏想著:“這樣病下去真糟。”

姊姊同嫂嫂,從城北卜課回來了,兩人正在天井裏悄悄的說著話。女孩嶽瑉便站到房門邊去,裝成快樂的聲音:“姊姊,大嫂,先前有一個風箏斷了線,線頭搭在瓦上曳過去,隔壁那個婦人,用竹竿撈不著,打破了許多瓦,真好笑!”

姊姊說:“北生你一定又同姨姨上曬樓了,不小心,把腳摔斷,將來成跛子!”

小孩北生正蹲到翠雲身邊,聽姆媽說到他,不敢回答,隻偷偷的望到小姨笑著。

女孩嶽瑉一麵向北生微笑,一麵便走過天井,拉了姊姊往廚房那邊走去,低聲的說:“姊姊,看樣子,媽又吐了!”

姊姊說:“怎麼辦?北京應當來信了!”

“你們抽的簽?”

姊姊一麵取那簽上的字條給女孩,一麵向蹲在地下的北生招手,小孩走過身邊來,把兩隻手圍抱著他母親:“娘,娘,大婆又咯咯的吐了,她收到枕頭下!”

姊姊說:“北生我告你,不許到婆婆房裏去鬧,知道麼?”

小孩很懂事的說:“我知道。”又說,“娘娘,對河桃花全開了,你讓小姨帶我上曬樓玩一會兒,我不吵鬧。”

姊姊裝成生氣的樣子:“不許上去,落了多久雨,上麵滑得很!”又說,“到你小房裏玩去,你上樓,大婆要罵小姨!”

這小孩走過小姨身邊去,捏了一下小姨的手,乖乖的到他自己小臥房去了。

那時翠雲丫頭已經把衣搓好了,且用清水蕩過了,女孩嶽瑉便為扭衣裳的水,一麵作事一麵說:“翠雲我們以後到河裏去洗衣,可方便多了!過渡船到對河去,一個人也不有,不怕什麼吧。”翠雲丫頭不說什麼,臉兒紅紅的,隻是低頭笑著。

病人在房裏咳嗽不止,姊姊同大嫂便進去了。翠雲把衣扭好了,便預備上樓。女孩嶽瑉在天井中看了一會日影,走到病人房門口望望。隻見到大嫂正在裁紙,大姊姊坐在床邊,想檢察那小痰盂,母親先是不允許,用手攔阻,後來大姊仍然見到了,隻是搖頭。可是三個人皆勉強的笑著,且故意想從別一件事上,解除一下當前的悲戚處,於是說到一個很久遠的故事。到後三人又商量到寫信打電報的事情。女孩嶽瑉不知為什麼,心裏盡是酸酸的,站在天井裏,同誰生氣似的,紅了眼睛,咬著嘴唇。過一陣,聽到翠雲丫頭在曬樓說話:

“瑉小姐,瑉小姐,你上來,看新娘子騎馬,快要過渡了!”

又過一陣,翠雲丫頭於是又說:

“看呀,看呀,快來看呀,一個一塊瓦的大風箏跑了,快來,快來,就在頭上,我們捉它!”

女孩嶽瑉抬起來了頭,果然從天井裏也可以望到一個高高的風箏,如同一個吃醉了酒的巡警神氣,偏偏斜斜的滑過去,隱隱約約還看到一截白線,很長的在空中搖擺。

也不是為看風箏,也不是為看新娘子,等到翠雲下曬樓以後,女孩嶽瑉仍然上了曬樓了。上了曬樓,仍然在欄杆邊傍著,眺望到一切遠處近處,心裏慢慢的就平靜了。後來看到染坊中人在大坪裏收拾布匹,把整匹白布折成豆腐幹形式,一方一方擺在草上,看到尼姑庵裏瓦上有煙子,各處遠近人家也都有了煙子,她方離開曬樓。

下樓後,向病人房門邊張望了一下,母親同姊姊三人皆在床上睡著了。再到小孩北生小房裏去看看,北生不知在什麼時節,也坐在地下小絨狗旁睡著了。走到廚房去,翠雲丫頭正在灶口邊板凳上,偷偷的用無敵牌牙粉,當成水粉擦臉。女孩嶽瑉似乎恐怕驚動了這丫頭的神氣,趕忙走過天井中心去。

這時聽到隔壁有人拍門,有人互相問答說話。女孩嶽瑉心裏很希奇的想到:“誰在問誰?莫非爸爸同哥哥來了,在門前問門牌號數吧?”這樣想到,心便驟然跳躍起來,忙匆匆的走到二門邊去,隻等候有什麼人拍門拉鈴子,就一定是遠處來的人了。

可是,過一會兒,一切又都寂靜了。

女孩嶽瑉便不知所謂的微微的笑著。日影斜斜的,把屋角同曬樓柱頭的影子,映到天井角上,恰恰如另外一個地方,豎立在她們所等候的那個爸爸墳上一麵紙製的旗幟。

廿一年三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