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阿黑小史》序(1 / 3)

若把心沉靜下來,則我能清清楚楚的看一切世界。冷眼的作旁觀人,於是所見到的便與自己離得漸遠,與自己分離,仿佛便有希望近於所謂藝術了。這不過是我自己所覺到的吧。其實我是無從把我自己來符合一種已具的藝術典型的,可證明的是有些人以為我文法不通俗。

這一本小小冊子,便是我純用客觀寫成,而覺得合乎自己希望的,文字則似乎更拙更怪,不過我卻正想在這單純中將我的風格一轉,索性到我自己的一條路上去。其不及大家名家善於用美麗漂亮生字長句,也許可以藉此分別出我隻是一個鄉巴老吧。我原本是不必在鄉巴老的名稱下加以否認的。思想與行為與衣服,仿佛全都不免與時髦違悖,這缺陷,是雖明白也隻有盡其缺陷過去,並不圖設法補救,如今且有意來作鄉巴老了。

或者還有人,厭倦了熱鬧城市,厭倦了眼淚與血,厭倦了體麵紳士的古典主義,厭倦了假扮誌士的革命文學,這樣人,可以讀我這本書,能得到一點趣味。我心想這樣人大致總還有。

十七年十月末序於上海油坊

若把江南地方當全國中心,有人不憚遠,不怕荒僻,不嫌雨水瘴霧特別多,向南走,向西走,走三千裏,可以到一個地方,是我在本文上所說的地方。這地方有一個油坊,以及一群我將提到的人物。

先說油坊。油坊是比人還古雅的,雖然這裏的人也還學不到扯謊的事。

油坊在一個坡上,坡是泥土坡,像饅頭,名字叫圓坳。同圓坳對立成為本村東西兩險隘的是大坳。大坳也不過一土坡而已。大坳上有古時樓,用四方石頭築成,樓上生草生樹,表明這世界用不著軍事烽火已多年了。在坳上,善於打岩的人,一岩打過去,便可以打到圓坳油坊的旁邊,原來這鄉村,並不大。圓坳的油坊,從大坳方麵望來,望這油坊屋頂與屋邊,仿佛這東西是比樓還更古。其實油坊是新生後輩。樓是百年古物,油坊不過一半而已。

雖說這地方是平靜,人人各安其生業,無匪患無兵災,革命也不到這個地方來,然而五年前,曾經為另一個大縣分上散兵擾了一次,加了地方人教訓,因此若說村落是城池,這油坊已似乎關隘模樣的東西了。油坊是本村關隘這話不錯的,地方不忘記散兵的好處,增加了小心謹慎,練起保衛團有五年了。油坊的牆原本也是石頭築成,牆上打了眼,可以打槍,預備來了不好風聲時保衛團就來此放槍放炮。實際上是等於零,地方不當衝不會有匪,地方不富,兵不來。這時正三月,是油坊打油當忙的時候,山桃花已紅滿了村落,打桃花油時候已到,工人換班打油,還是忙,油坊日夜不停工,熱鬧極了。

雖然油坊忙,忙到不開交,從各處送來的桐子,還是源源不絕,桐子堆在油坊外麵空坪簡直是小山。

來送桐子的照例可以見到油坊主人,見到這個身上穿了滿是油汙邋塌衣衫的漢子,同到他的幫手,忙到過斛上簿子,忙到吸煙,忙到說話,又忙到對年青女人親熱,談養豬養雞的事體,看來真是擔心到他一到晚就會生病發燒。如果如此忙下去,則這漢子每日吃飯睡覺有不有時間,也仿佛成了問題。然而成天這漢子還是忙。大概天生一個地方一個時間,有些人精力就特別可驚起來,比如另一地方另一種人的懶惰一樣,所以關心到這主人的村中人,看到主人忙,也不過笑笑,隨即就離了主人身邊,到油坊中去了。

初到油坊才會覺得這是一個怪地方!單是那圓頂的屋,從屋頂透進的光,就使我們陌生人見了驚訝。這團光幫我們認識了油坊的內部一切,增加了我們的神奇。

先從四圍看,可以看到成千成萬的油枯。油枯這東西,像餅子,像大錢,架空堆碼高到油坊頂,繞屋全都是。其次是那屋正中一件東西,一個用石頭在地麵砌成的圓碾池,對徑至少是三丈,占了全屋內部四分之一空間,三條黃牛繞大圈子打轉,拖著那個薄薄的青鋼石磨盤,盤磨是兩個,一大一小,碾池裏麵是曬幹了的桐子,桐子在碾池裏臥,經碾盤來回的碾,便在一種軋軋聲音下碎裂了。

把碾碎了的桐子末來處置,是兩個年青人的事。他們是同在這屋裏許多做硬功夫的人一樣,上衣不穿,赤露了雙膊。他們把一雙強健有力的手,在空氣中擺動,這樣那樣的非常靈便的把桐子末用一大方布包裹好,雙手舉起放到一個鍋裏去,這個鍋,於時則正沸騰著一鍋熱水。鍋的水麵有凸起的鐵網,桐末便在鍋中上蒸,上麵還有大的木蓋。桐末在鍋中,不久便蒸透了,蒸熟了,兩個年青人,看到了火色,便快快用大鐵鉗將那一大包桐子末取出,用鏟鏟取這原料到預先紮好的草兜裏,分量在習慣下已不會相差很遠,大小則有鐵箍在。包好了,用腳踹,用大的木棰敲打,把這東西捶扁了,於是抬到榨上去受罪。

油榨在屋的一角,在較微暗的情形中,憑了一部分屋頂光同灶火光,大的粗的木柱縱橫的羅列,鐵的皮與鐵的釘,發著青色的滑的反光,使人想起古代故事中說的處罰罪人的“人榨”的威嚴。當一些包以草束以鐵,業已成餅的東西,按了一種秩序放到架上以後,打油人,赤著膊,腰邊圍了小豹之類的獸皮,挽著小小的發髻,把大小不等的木劈依次嵌進榨的空處去,便手扶了那根長長的懸空的槌,唱著簡單而悠長的歌,訇的撒了手,盡油槌打了過去。

反複著,繼續著,油槌聲音隨著悠長歌聲,蕩漾到遠處去。一麵是屋正中的石磨盤,在三條黃牯牛的緩步下轉動,一麵是熊熊的發著哮吼的火與沸騰的蒸汽彌滿的水,一麵便是這長約三丈的一段圓而且直的木在空中搖蕩;於是那從各處遠近村莊人家送來的小粒的桐子,便在這樣行為下,變成稠粘的,黃色的,半透明的流黃,流進地下的油糟了。

油坊中,正如一個生物,囂雜紛亂,與偉大的諧調,使人認識這個整個的責任是如何重要。人物是從主人到趕牛小子,一共數目在二十以上,這二十餘人在一個屋中,各因了職務的不同作著各樣事情,在各不相同的工作上各人運用著各不相同的體力,又交換著談話,表示事情的暇裕,這是一群還是一個,也仿佛不是用簡單文字所能解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