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房中開了窗子,地當西,放進來的是一縷帶綠色的陽光。窗外的竹園,竹子被微風吹動,竹葉率率作響。真仿佛與病人阿黑成其調和的一幅畫。帶了綠色的一線陽光,這時正在地板上,映出一串灰塵返著晶光跳舞,阿黑卻伏在床上,把頭轉側著。
用大竹筒插了菖蒲與月季的花瓶,本來是五明送來擺在床邊的,這時卻見到這竹筒裏多了一種藍野菊。房中粗粗疏疏幾件木器,以及一些小缽小罐,床下一雙花鞋。伏在床上的露著紅色臂膀的阿黑,一頭黑發散在床沿,五明不知怎樣感動得厲害,卻想哭了。
昏昏迷迷的阿黑,似乎聽出有人走進房了,也不把頭抬起,隻嚷渴。
“送我水,送我水……”
“姐,這壺裏還有水!”
似乎仍然聽得懂是五明的話,就抱了壺喝。
“不夠。”
五明於是又為把牆壁上掛的大葫蘆取下,倒出半壺水來,這水是五明小子盡的力,在兩三裏路上一個洞裏流出的洞中泉,隻一天,如今搖搖已快喝到一半了。
第二次又得了水又喝,喝過一陣,人卻稍稍清醒了,待到五明用手掌燙到她額上時,阿黑瞪了眼睛望到床邊的五明。
“姐,你好點了吧?”
“嗯。”
“你認識我麼?”
阿黑不即答,仿佛來注意這床邊人,但並不是昏到認人不清,她是在五明臉上找變處。
“五明,怎麼瘦許多了?”
“那裏,我肥多了,四伯才還說!”
“你瘦了。拿你手來我看。”
五明就如命,交手把阿黑,阿黑拿來放在嘴邊。她又問五明,是不是燒得厲害。
“姐,你太吃虧了,我心中真難過。”
“鬼,誰要你難過?自己這幾天玩些什麼?告我剛才做了些什麼?告我。”
“我坐到牛車上,趕牛推磨,聽到村中有牛角叫,知道老師傅來了,所以趕忙來。”
“老師傅來了嗎?難怪我似乎聽到人說話,我燒得人糊塗極了。”
五明望這房中床架上,各廟各庵黃紙符咒貼了不少,心想縱老師傅來幫忙,也恐怕不行,所以默然不語了。他想這發燒原由,或者倒是什麼時候不小心的原故,責任半多還是在自己,所以自己心中總非常不安,又不敢把這意思告阿黑的爹。他怕阿黑是身上有了小人。他知識隻許可他對於睡覺養小孩子心事憧憬恍惚,他怕是那小的人在肚中作怪,所以他覺得老師傅也是空來。然而他還不曾作過做丈夫應作的事,縱作了也不算認真。
五明呆在阿黑麵前許久,才說話。
“阿黑姐,你心裏難過不難過?”
“你呢?”
這反問,是在另一時節另一情形另一地方的趣話。那時五明正努過力,泄了氣,不負責任壓在阿黑身上,問阿黑,阿黑也如此這般反問他。同樣的是憐惜,在彼卻加了調謔,在此則成了幽怨,五明眼紅了。
“幹嗎呢?”
五明見到阿黑注了意,又怕傷阿黑的心,所以忙回笑,說眼中有刺。
“小鬼,你少流一點貓兒尿好了,不要當到我假慈悲。”
“姐,你是病人,不要太強了,使我難過!”
“我使你難過!你是完全使我快活麼?你說,什麼時候使我快活?”
“我不能使你快活,我知道。我人小力小,就第一樣不夠格。第二是……”
話被阿黑打斷了,阿黑見五明真有了氣,拉他倒在床上了。五明壓倒阿黑。摸阿黑全身,像是一爐炭,一切氣全消了,想起了阿黑這時是在病中了,再不能在阿黑前說什麼了。
五明不久就跪到阿黑床邊,幫阿黑拿鏡子讓阿黑整理頭發,因老師傅在外麵重吹起牛角,在招天兵天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