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病(3 / 3)

因為牛角五明想起吹牛角的那一個幹爹口中說的話來了,他告與阿黑。他告她:“幹爹說我是好女婿,但我隻願作這一家人的女婿。誰知道女婿是早作過了。”

“爹怎麼說?”

“四伯笑。”

“你好好防備他,有一天一油槌打死你這壞東西,若是他老人家知道了你的壞處。”

“我為什麼壞?我又不偷東西。”

“你不偷東西,你卻偷了……”

“說什麼?”

“說你這鬼該打。”

於是阿黑當真就順手打了五明一耳光,輕輕的打,使五明感到打的舒服。

五明輪著眼,也不生氣,感著了新的饑餓,又要咬阿黑的舌子了。他忘了阿黑這時是病人,且忘了是在阿黑的家中了,外麵的牛角吹得嗚嗚喇喇,五明卻在裏麵同阿黑親嘴半天不放。

到了天黑,老師傅把紅緞子法衣穿好,拿了寶刀和雞子吹著牛角,口中又時時刻刻念咒,滿屋各處搜鬼,五明就跟到這幹爹各處走,因為五明是小孩子,眼睛清,可以看出鬼物所在。到一個地方,老師傅回頭向五明,要五明隨便指一個方向,五明用手一指,老師傅樣子一凶,眼一瞪,腳一頓,把雞蛋對五明所指處擲去,於是儼然鬼就被打倒了,捉著了。雞蛋一共是打了九個,五明隻覺得好玩。

五明到後問幹爹,到底鬼打了沒有,那老騙子卻非常正經說已打盡了鬼。

法事做完後,五明才回去,那幹爹師傅因為打油人家中不便留宿,所以到親家油坊去睡,同五明一路。五明在前打火把,老師傅在中,背法寶的徒弟在後,他們這樣走到油坊去。在路上,這幹爹又問五明,在本村裏看中意了誰家姑娘,五明不答應,老師傅就說回頭將同五明的爹做媒,打油匠家阿黑姑娘真美。

大約有道法的老師傅,趕走打倒的鬼是另外一個,卻用牛角因此拈來了其他一個他意料不到的鬼,就是五明,所以到晚上,阿黑的發燒,隻有增無減。若要阿黑好,把阿黑心中的五明歪纏趕去,忌忌油,發發汗,真是容易事!可惜的是打油人隻會看油的成色,除此以外全無所知,捉鬼的又反請鬼指示另一種鬼的方向,糟蹋了雞蛋,阿黑所以病就隻好繼續三十天了。

阿黑到後怎樣病就有了起色呢?卻是五明要到桐木寨看舅舅接親吃酒,一去有十天,十天不見五明,使阿黑不心跳,不疲倦,因此到作成了老師傅的誇口本事,鬼當真走了,病才慢慢退去,人也慢慢的複原了。

回到圓壩吃酒去的五明,還穿了新衣,就匆匆忙忙跑來看阿黑。時間是天已快黑,天上全是霞。屋後已有紡織娘紡車,阿黑包了花帕子,坐到院壩中石碌碡上,為小豬搔癢。阿黑身上也是穿得新漿洗的花布衣,樣子十分美,五明一見幾乎不認識,以為阿黑是作過新嫁娘的人。

“姐,你好了!”

阿黑抬頭望五明,見五明穿新衣,戴帽子,白襪青鞋,知道他是才從桐木寨吃酒回來,就笑說:“五明,你是作新郎來了。”

這話說錯了,五明聽的倒是“來此作新郎”不是“作過新郎來”,他忙跑過去,站到阿黑身邊。他想到阿黑的話要笑,忘了問阿黑是什麼時候病好的。

在紫金色薄暮光景中,五明並排坐到阿黑身邊了。他覺阿黑這時可以喊作阿白,因為人病了一個月,把臉病白了,他看阿黑的臉,清瘦得很,不知應當如何憐愛這個人。他用手去摸阿黑下巴,阿黑就用口吮五明的手指,不作聲。

在平時,五明常說到阿黑是觀音,卻是說了也無多大意義,隻不過是想讚美阿黑,找不出好句子,借用來表示自己,低首投降甘心情願而已,此時五明才真覺得阿黑是觀音!那麼慈悲,那麼清雅,那麼溫柔,想象觀音為人決不會比這個人更高尚又更近人情。加以久病新瘥,加以十天遠隔,五明覺得為人幸福像做皇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