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秋(1 / 3)

到了七月間,田中禾苗的穗已垂了頭,成黃色,各處忙打穀子了。

這時油坊歇憩了,代替了油坊打油聲音的是各處田中打禾的聲音。用一二百銅錢,同到老酸菜與臭牛肉雇來的每個打禾人,一天亮起來到了田中,腰邊的鐮刀像小鋸子,下田後,把腰一鉤,齊人高的禾苗,在風快的行動中,全隻剩下一小樁,禾的束全臥在田中了。

在割禾人後麵,推著大的四方木桶的打禾人,拿了臥在地上的禾把在手,高高的舉起快快的打下,把禾在桶的邊沿上痛擊,於是已成熟的穀顆便完全落到桶中了。

打禾的日子是熱鬧的日子,莊稼人心中有豐收上倉的歡喜,一麵有一年到頭的耕作已到了休息時候的舒暢,所有人,全是笑臉!

慢慢的,各個山坡各個村落各個人家門前的大樹下,把稻草堆成高到怕人的巨束,顯見的是穀子已上倉了。這稻草的堆,各處可見到,淺黃的顏色,伏在葉已落去了的各種大樹下,遠看便像一個龐大獸物。有些人家還將這草堆作屋,就在草堆上起居,以便照料到那晚熟的山穀中黍類薯類。地方沒有人作賊,他們怕的是野豬,野豬到秋天就多起來了。

這個時候五明家油坊既停了工,五明無可玩,五明不能再成天守到碾子看牛推磨了,牛也須要放出去吃草了,就是常上山去撿柴。撿柴不一定是家中要靠到這個賣錢,也不是燒火乏柴,五明的家中剩餘的油鬆柴,就不知有幾千幾萬。五明的撿柴,一天撿回來的隻是一捆小枯枝,一捆花,一捆山上野紅果。這小子,出大門,佩了鐮刀,佩了煙管,還佩了一枝短笛,這三樣東西隻有笛子合用。他上山,就是上山在西風中吹笛子給人聽!

把笛子一吹,一匹鹿就跑來了。笛子還是繼續吹,鹿就呆在小子身邊睡下,聽笛子聲音醉人。來的這匹鹿是有一雙小小的腳,一個長長的腰,一張黑黑的臉同一個紅紅的嘴。來的是阿黑。

阿黑的爹這時不打油,用那起著厚的胼胝的扶油槌的手在鄉約家抹紙牌去了。阿黑成天背了竹籠上山去,名義也是上山撿柴爬草,不拘在什麼地方,遠雖遠,她聽得出五明笛子的聲音。把笛子一吹,阿黑就像一匹小花鹿跑到獵人這邊來了。照例是來了就罵,罵五明壞鬼,也不容易明白這壞意義究竟是什麼一會事。大約是,五明吹了笛,唱著歌,唱到有些地方,阿黑雖然心歡喜,正因為歡喜,就罵起“五明壞鬼”來了。阿黑身上並不黑,黑的隻是臉,五明唱歌唱到——

嬌妹生得白又白,情哥生得黑又黑。

黑墨寫在白紙上,你看合色不合色!?

阿黑就罵人。使阿黑罵人,也隻怪得是五明有嘴。野豬有一張大的嘴巴,可以不用勁就把田中大紅薯從土裏掘出,吃薯充饑。五明嘴不大,卻乖劣不過,唱歌以外不單是時時刻刻須用嘴吮阿黑的臉,還時時刻刻想用嘴吮阿黑的一身。且嗜好不良,怪脾氣頂多,還有許多說不出的鋪排,全似乎要口包辦,都有使阿黑罵他的理由。一麵罵是罵,一麵要作的還是積習不改,無怪乎阿黑一見麵就先罵“五明壞鬼”作為“預支數”了。

五明又怪又壞,心肝肉圓子的把阿黑哄著引到幽僻一點稻草堆下去,且別出心裁,把草堆中部的拖出,挖空成小屋,就在這小屋中為阿黑解衣紐絆同褲帶子,又諂媚又溫柔同阿黑作那頂精巧的體操。有時因為要挽留阿黑,就設法把阿黑衣服藏到稻草堆的頂去,非到阿黑真有生氣樣子時不退。

阿黑人雖年紀比五明大,知道“傷食”那類名詞,知道秋天來了,天氣冷,“著涼”也是應當小心注意,可是就因為五明是“壞鬼”脾氣壞,心壞,嗜好的養成雖日子不多也是無可救藥。縱有時阿黑一麵說著“不行”“不行”的話,到頭仍然還是投降,已經也是有過極多例了。

天氣是當真一天一天冷下來了,中秋快到,縱成天是大太陽掛到天空,早晚是仍然有寒氣侵人,非衣夾襖不可了。在這樣的天氣下,阿黑還一聽到五明笛子就趕過去,這要說是五明罪過也似乎說不出!

八月初四是本地山神的生日,人家在這一天都應當用雞用肉用高粱酒為神做生。五明的幹爹,那個頭纏紅帕子作長毛裝扮的老師傅,被本地當事人請來幫山神獻壽謝神祝福,一來就住到親家油坊裏。來到油坊的老師傅,同油坊老板挨著煙管吃煙,坐到那碾子的橫軸上談話,問老板的一切財運,打油匠阿黑的爹也來了。

打油匠是聽到油坊中一個長工說是老師傅已來,所以放下了紙牌跑來看老師傅的。見了麵,話是這樣談下去:

“油匠,您好!”

“托福。師傅,到秋天來,你財運好!”

“我財運也好,別的運氣也好,媽個東西,上前天,到黃砦上做法事,半夜裏主人說請師傅打牌玩,就架場動手。到後作師傅的又作了寶官莊家,一連幾輪莊,撇十遇天罡,足足六十吊,散了餉。事情真做不得,法事不但是空做,還倒貼。錢輸夠了天也不亮,主人倒先睡著了。”

“親家,老庚,你那個事是外行,小心是上了當。”油坊老板說,喊老師傅做親家又喊老庚,因為他們又是同年。

師傅說:“當可不上。運氣壞是無辦法。這一年運像都不大好。”

師傅說到運氣不好,就用力吸煙,若果煙氣能像運氣一樣,用口可以吸進放出,那這位老師傅一準贏到不亦樂乎了。

他吸著煙,仰望著油坊窗頂,那窗頂上有一隻蝙蝠倒掛在一條椽皮上。

“親家,這東西會作怪,上了年紀就會成精。”

“什麼東西?”老板因為同樣抬頭卻見到兩條煙塵的帶子。

“我說簷老鼠,你瞧,真像個妖。”

“成了妖就請親家捉它。”

“成了妖我恐怕也捉不到,我的法子倒似乎隻能同神講生意,不能同妖論本事!”

“我不信這東西成妖精。”

“不信呀,那不成。”師傅說,記起了一個他也並不曾親眼見到的故事,說:“真有妖。老虎峒的第二層,上麵有鬥篷大的簷老鼠,能做人說話,又能叫風喚雨,是得了天書成形的東西,幸好是它修煉它自己,不惹人,人也不惹它,不然可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