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證明妖精存在起見,老師傅不惜在兩個朋友麵前說出丟臉的話,他說他有時還得為妖精作揖,因為妖精成了道也像招安了的土匪一樣,不把他當成副爺款待可不行的。他又說怎麼就可以知道妖精是有根基的東西,又說怎麼同妖精講和的方法。總之這老東西在親家麵前就是一個喝酒的同誌,穿上法衣才是另外一個老師傅!其實,他做著捉鬼降妖的事實已有二三十年,卻沒有遇到一次鬼。他遇到的倒是在人中不缺少鬼的本領的,同他賭博,把他打斤鬥唱神歌得來的幾個錢全數掏去。他同生人說打鬼的法術如何大,同親家老朋友又說妖是如何凶,可是說的全是鬼話,連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法術究竟比賭術精明多少。
這個人,實在可以說是好人,缺少城中法師勢利習氣,唱神歌跳舞磕頭全非常認真,又不貪財,又不虐待他的徒弟,可是若當真有鬼有妖,花了錢的他就得去替人降伏,他的道法,究竟與他的賭術那樣高明一點,真是難說的事!
談到鬼,談到妖,老師傅記起上幾月為阿黑姑娘捉鬼的事,就問打油匠女兒近來身體怎樣。
打油匠說:“近來人全好了,或者是天氣交了秋,還發了點胖。”
關於肥瘦,淵博多聞的老師傅,又舉出若幹例子,來說明鬼打去以後病人發胖的理由,且同時不嫌矛盾,又說是有些人被鬼纏身反而發胖,顏色充實。
那老板聽到這兩種不同的話,就打老師傅的趣,說:“親家,那莫非這時阿黑丫頭還是有鬼纏到身上!”
老師傅似乎承認這話,點著頭笑。老師傅笑著,接過打油匠遞來的煙管,吸著煙,五明同阿黑來了。阿黑站到門邊,不進來,五明就走到老師傅麵前去喊幹爹,又回頭喊四伯。
打油人說:“五明,你有什麼得意處,這樣笑。”
“四伯,人笑不好麼?”
“我記到你小時愛哭。”
“我才不哭!”
“如今不會哭了,隻淘氣。”作父親的說了這樣話,五明就想走。
“走那兒去?又跑?”
“爹,阿黑大姐在外麵等我,她不肯進來。”
“阿黑丫頭,來哎!”老板一麵喊一麵走出去找阿黑,五明也跟到去。
五明的爹站到門外四望,四望望不到阿黑。一個大的稻草堆把阿黑隱藏,五明清白,就走到草堆後麵去。
“姐,你躲到這裏做什麼?我幹爹同四伯他們在談話,要你進去!”
“我不去。”
“聽我爹喊你。”
的確那老板是在喊著的,因為見到另一個背竹籠的女人下坡去,以為那是走去的阿黑了,他就大聲喊。
五明說:“姐,你去吧。”
“不。”
“你聽,還在喊!”
“我不耐煩去見那包紅帕子老鬼。”
為什麼阿黑不願意見包紅帕子老鬼?不消說,是聽到五明說過那人要為五明做媒的原故了。阿黑怕得是一見那老東西,又說起這事,所以不敢這時進油坊。五明是非要阿黑去油坊玩玩不可的,見阿黑堅持,就走出草堆,向他父親大聲喊,告他阿黑藏在草後。
阿黑不得不出來見五明的爹了,五明的爹要她進去,說她爹也在裏麵,她不好意思不進油坊去。同時進油坊,阿黑對五明鼓眼睛,作生氣神氣,這小子這時隻裝不看見。
見到阿黑幾乎不認識的是那老法師。他見到阿黑身後是五明,就明白阿黑其所以肥與五明其所以跳躍活潑的理由了。老東西對五明獨做著會心的微笑。老法師的模樣給阿黑見到,使阿黑臉上發燒。
“爹,我以為你到蕭家打牌去了。”
“打牌又輸了我一吊二,我聽到師傅到了,就放手。可是正要起身,被團總扯著不許走,再來一牌,卻來一個回籠子青花翻三層台,裏外裏還贏了一吊七百幾。”
“爹你看買不買那王家的腳豬?”
“你看有病不有。”
“病是不會,腳是有一隻了,我不知好不好。”
“我看不要它,下一場要油坊中人去新場買一對花豬好。”
“花豬不行,要黑的,配成一個樣子。”
“那就是。”
阿黑無話可說了,放下了背籠,從背籠中取出許多帶球野栗子同甜蘿葡來,又取出野紅果來,分散給眾人,用著女人的媚笑說請老師傅嚐嚐。五明正爬上油榨,想驗看油槽裏有無蝙蝠屎,見到阿黑在俵分東西,跳下地,就不客氣的搶。
老師傅,冷冷的看著阿黑的言語態度,覺得幹兒子的媳婦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又望望這兩個作父親的人,也似乎正是一對親家,他在心中就想起作媒的第一句話來了。他先問五明,說:
“五明小子,過來我問你。”
五明就走過幹爹這邊來。
老師傅附了五明的耳說:“記不記到我以前說的那話。”
五明說:“記不到。”
“記不到,老子告你,你要不要那個人做媳婦?說實話。”
五明不答,用手掩兩耳,又對阿黑做鬼樣子,使阿黑注意這一邊人說話情景。
“不說我就告你爹,說你壞得很。”
“幹爹你冤枉人。”
“我冤枉你什麼?我老人家鬼的事都知道許多,豈有不明白人事的道理。告我實話,若歡喜要幹爹幫忙,就同我說,不然打油匠有一天會用油槌打你的狗頭。”
“我不作什麼那個敢打我,我也會回他。”
“我就要打你,”老師傅這時可高聲了,他說,“親家,我以前同你說那事怎樣了?”
“怎麼樣?幹爹這樣擔心幹嗎。”
“不擔心嗎?你這作爹的可不對。我告你小孩子是已經會拜堂了的人,再不設法將來會搗亂。”
五明的爹望五明笑,五明就向阿黑使眼色,要她同到出去,省得被窘。
阿黑對她爹說:“爹,我去了。今天回不回家吃飯?”
五明的爹就說:“不回去吃了,在此陪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