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秋(3 / 3)

“爹不回去我是不必煮飯的,早上剩得有現飯。”阿黑一麵說,一麵把背籠放到肩上,又向五明的爹與老師傅說,“伯伯,師傅,請坐。我走了。無事回頭到家裏吃茶。”

五明望到阿黑走,不好意思追出去。阿黑走後幹爹才對打油人說道:“四哥,你阿黑丫頭越發長得好看了。”

“你說那裏話,這丫頭真不懂事。一天隻想玩,隻想上天去。我預備把她嫁到個遠鄉裏去,有阿婆阿公,有妯娌弟妹,才管教得成人,不然就隻好嫁當兵人去。”

五明聽阿黑的爹說的話心中就一跳。老師傅可為五明代問出打油人的意見了,那老師傅說:“哥,你當真舍得嫁黑丫頭到遠鄉去嗎?”

打油人不答,就哈哈笑。人打哈哈笑,顯然是自己所說的話是一句笑話,阿黑不能遠嫁也分明從話中得到證明了。進一步的問話是阿黑究竟有了人家沒有,那打油人說還不曾。他又說,媒人是上過門有好幾次了,因為隻這一個女兒,不能太馬虎。一麵問阿黑,阿黑也不願,所以事情還談不到。

五明的爹說:“人是不小了,也不要太馬虎,總之這是命,命好的先不到後會好。命壞的好也會變。”

“哥,你說的是,我是作一半兒主,一半聽丫頭自己;她歡喜我總不反對的。我不想家私,隻要兒郎子弟好,他日我老了,可以搭他們吃一口閑飯,有酒送我喝,有牌送我打,就算享福了。”

“哥,把事情包送我辦好了,我為你找女婿。——親家,你也不必理五明小子的事,給我這做幹爹的一手包辦。——你們就打一個親家好不好?”

五明的爹笑,阿黑的爹也笑。兩人顯然是都承認這提議有可以商量繼續下去的必要,所以一時無話可說了。

聽到這話的五明,本來不願意再聽,但想知道這結果,所以裝不明白神氣坐到灶邊用磚頭砸栗球吃。他一麵剝栗子殼一麵用心聽三人的談話,旋即又聽到幹爹說道:

“親家,我這話是很對的。若是你也像四哥意思,讓這沒有母親的孩子自己作一半主,選擇自己意中人,我斷定他不會反對他幹爹的意見。”

“師傅,黑丫頭年紀大,恐怕不甚相稱吧。”

“四哥,你不要客氣,你試問問五明,看他要大的妻還是要小的妻。”

打油人不問五明,老師傅就又幫打油人來問。他說:“喂,不要害羞,我同你爹說的話總已經聽到了。我問你,願不願意把阿黑當做床頭人喊四伯做丈人?”

五明裝不懂。

“小東西,你裝癡,我問你的是要不要妻,要時就趕快為幹爹磕頭,幹爹好為你正式做媒。”

“我不要。”

“你不要那就算了,以後再見你同阿黑在一起,就教你爹打斷你的腿。”

五明不怕嚇,幹爹大話說不倒五明,那是必然的。雖然願意阿黑有一天會變成自己的妻,可是口上說要什麼人幫忙,還得磕頭,那是不行的。一麵是不承認,一麵是逼到要說,於是乎五明隻有走出油坊一個辦法了。

五明走出了油坊,就跑到阿黑家中去。這一邊,三個中年漢子,親家作不作倒不甚要緊,隻是還無法事可作的老師傅,手上閑著發雞爪風,所以不久三人就邀到團總家去打“丁字福”的紙牌去了。且說五明,鑽著阿黑的房裏去時是怎樣情景。

阿黑正懷想著古怪樣子的老師傅,她知道這個人在已經翻斤鬥以外總還有許多精神談閑話,閑話的範圍,一推廣,則不免就會到自己身上來,所以心正怔忡著。事情果不出意料以外,不但是談到了阿黑,且談到一事,談到五明與阿黑有同意的必然的話了,因為報告這話來到阿黑處的五明,一見阿黑的麵就癡笑。

“什麼事,鬼?”

“什麼事呀!有人說你要嫁了!”

“放屁!”

“放屁放一個,不放多,我聽到你爹說預備把你嫁到黃羅寨去,或者嫁到麻陽吃稀飯去。”

“我爹是講笑話。”

“我知道。可是我幹爹說要幫你做媒,我可不明白這老東西說的是誰。”

“當真不明白嗎?”

“當真不,他說是什麼姓周的。說是讀書人,可以做議員的,臉兒很白,身個兒很高,穿外國人的衣服,是這種人。”

“我不願嫁人,除了你。”

“他又幫我做媒,說女人……”

“怎樣說?”阿黑有點急了。

“他說道女人生長得像觀音菩薩,臉上黑黑的,眉毛長長的,名字是阿黑。”

“鬼,我知道你是在說鬼話。”

“豈有此理!我明白說吧,他當到我爹同你爹說你應當嫁我了,話真隻有這個人說得出口!”

阿黑歡喜得臉上變色了。她忙問兩個長輩怎麼說。

“他們不說。他們笑。”

“你呢?”

“他問我,我不好意思說我願不願,就走來了。”

阿黑歪頭望五明,這表示要五明親嘴了,五明就走過來抱阿黑。他又說:“阿黑,你如今是我的妻了。”

“是你的,你也是我的夫!”

“我是你的丈夫,要你做什麼你就應當做。”

“我信你的話。”

“信我的話,這時解你的那根帶子,我要同那個親嘴。”

“放屁,說呆話我要打人。”

“你打我我就告幹爹,說你欺侮我小,磨折我。”

阿黑氣不過,當真就是一個耳光。被打痛了五明,用手擦撫著那頰,一麵低聲下氣認錯,要阿黑陪他出去看落坡的太陽以及天上的霞。

站在門邊望天上,天上是淡紫與深黃相間。放眼又望各處,各處村莊的稻草堆,在薄暮的斜陽中鍍了金色,全仿佛是詩。各個人家炊煙升起以後又降落,拖成一片白幙到坡邊。遠處割過禾的空田坪,禾的根株作白色,如用一張紙畫上無數點兒。

在這光景中的五明與阿黑,倚在門前銀杏樹下聽晚蟬,不知此外世界上還有眼淚與別的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