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鳳子(1 / 3)

留北京地方三月時,連翹花黃得如金子,清晨在濕露中向人微笑,春假剛還開始,園遊會,男女交誼會,藝術同誌遠行團,……一切一切由於大學校年青大學生,同那種不缺少童心的男女教授們,合作組織的集會,聚集了無數青年男女,互相用無限熱情消磨到這有限春光。多少年輕男子,皆莫不在一種與時俱來的機會上,於沉醉狂歡情形中,享受到身邊年青女子小嘴長臂的溫柔。同一時節,青年男子璿著,懷了與世長辭的心情,一個人離開了北京地方,上了XX每早向南遠遠開去的火車。恰如龍朱故事所說:民族中積習,常折磨到天才與英雄;不是在事業上粉骨碎身,便應在愛情上退位落伍。這年輕男子,純潔如美玉,俊拔如白鶴,為了那種對於女人方麵的失意,尊重別人,犧牲自己,保持到一個有教育的男子的本分,便毫無言語,守著沉默,離開了XX學校同北京地方。這年青人為龍朱的同鄉,原來生長的地方,同後來轉變的生活,形成了他的性格,那種性格,在知慧某一方麵,培養了一種特殊處,在生活某一方麵,便自然而然造成了一點悲劇。為了免避這悲劇折磨到自己,毀滅了自己,且為了另一人的安靜與幸福設想,他用敗北的意義而逃遁,向XX省的地方走了。

一寄居某地的生活

到了XX省的X島地方,借用了一個別名,作為X島的長期寄居者後,除了一個在XX地方的哲學教授某某代理到他本人,常常過某處去為他取那一點固定的收入,彙寄給這個人生敗北的逃亡者,知道他的行蹤外,其餘就再也無一個人知道他的去處。既離開XX地方,已有那麼遠,所在的地方,又那麼陌生,世界上一切皆仿佛正在把他忘卻,每日繼續到發生無數新鮮事情,一切人忘了他,他慢慢的便把一切也同樣忘去了。這一點,對於他自然是一種適當的改變。同一切充滿了極難得的親切友誼離遠,也便可同一切由於那種友誼而來的誤會與痛苦離遠:這正是他所必須的一件事。一個新的世界,將使他可以好好休息一陣。X島地方不值錢的陽光,同那種花錢也不容易從別處買到的海上空氣,治療到他那一顆倦於周旋人事思索愛憎的心。過了一陣日子以後,在十分單純寂寞生活裏,間或從朋友那一方麵,聽到一點別處傳來關於他離開XX以後的流言,那種出於人類無知與好奇的創作,在他看來,也覺得十分平淡,正如所談的種種,不大像是自己事情一樣。從這些離奇不經傳說上,大都隻給了他一個微笑的機會。一堆日子悠悠的過去,X島上的空氣同日光,把他的性格開始加以改變,這年輕人某種受損害了的感情,為時不久就完全恢複過來了。

這年青人住的地方去海並不很遠。他應感謝的,是他所生長那個XX野蠻地方,溪澗同山頭無數重疊,養成了在散步情形中,永遠不知疲倦的習慣。為了那一片大海,有秩序的蕩動,可以調整到他的呼吸。為了海邊一片白色的沙灘,那麼平坦,在潮水退過的濕砂,留下無數放光的東西,全是那麼美麗,因此這個人,差不多每一天總到那裏去,在那邊將留下一列長長的足印。無邊的大海,擴張了他思索的範圍,使他習慣了向人生更遠一處去瞭望。螺蚌的屍骸,使他明白了曆史,在他個人本身以外,作過了些什麼事情。貼到透藍天上的日頭,溫暖到這年青人的全身;血在管子裏流得通暢而有秩序。在這種情形下,這年青人的心情,乃常如大海柔和,如沙灘平淨。

默思的樸素的生活的繼續,給他一種知慧的增益,靈魂的光輝。

他所住的地方,在一個坡上。XX島上的房子,原來就多位置在坡上的。那是一個孤獨的房子,但離一堆整齊的建築,XX區立大學的校址,距離卻並不很遠。房子不大,位置極為適當。從外麵看去,具備了XX島住宅區避暑遊息別墅的一切條件。整齊的草坪,寬闊的走廊,可以接受充足陽光的窗戶,以及其附近的無刺槐樹林,同加拿大白楊林,皆配置得十分美麗。從內麵看來,則稍稍顯得簡單樸素了一點。房東是一個單身男子,除了六月時從北方接回那個在女子大學念書的唯一女兒,同住兩個月外,沒有其他親眷也沒有其他朋友。到後不知如何,把樓下六個房間全租給了XX大學的教授們住下,因此一來,便仿佛成為一個寄宿舍了。他的住處同房東在樓上一層,東家一個年老仆人,照料到他飲食同一切,和照料他的主人一樣的極有條理。作客人的又十分清閑,無人往來,故主客十分相安。從他住處的窗戶望出去,可以眺望到遠遠的海,每日無時不在那裏變化顏色。一些散布在斜坡下不甚整齊的樹林,冬天以來,落盡了葉子,矗著一片銀色的樹枝,在太陽下皆十分謐靜安詳。連同那個每日皆不缺少華洋紳士打高爾夫球的草坪一角,與無數參差不等排列在山下的紅瓦白牆小房子,收入到這個人窗戶時,便儼然一幅優美的圖畫。

自從住處成為XX大學宿舍後,那房子裏便稍稍熱鬧了一點。在甬道上或樓梯邊,常常有炒菜的油氣,同煤爐的硫磺氣,還有咖啡氣味,有煙卷氣味。若照房東的仆人,自己先申明到他是“尊重他官能的感覺”的言語,“說得全不是謊話”,那麼,甬道上另外還有一種氣味,便應當是從那些胖大一點的教授們身體上留下來的。這裏原住得有六個教授,一切的氣味,不必說,自然是從那些編了號的房中溢出,才停頓到甬道上的。這些人似乎因為具有一種極高的知識,各人還都知道注意安靜。冬天來時,各人無事,大致皆各關著房門,蹲守到自己房中火爐邊,默思人生最艱深的問題,安靜沉著如貓兒。在冬天,從甬道出去那個公共大門銅鈕上頭,被不知誰某,貼上了一個小小字條,很工整的寫著:“請您駕把門帶上的”,那樣客氣的字句,於是大家都極小心的,進出時不忘卻把門帶上。因此一來,住到樓上的他,初初從外麵進門時,在那甬道間,為了一種包含了各樣味道的熱氣,不免略略感覺到一點頭昏。

但冬天不久就過去了。種種情形,已被春天所消滅,同時他漸漸的也覺得習慣了。故本來預備在春天搬一個家,到後來,反而以為同這些哲人知人住在一個大房子裏,別人對於他不著意,為很有意思了。

他住到這裏也快有一年了。那個唯一朋友,因為聽到他在這邊日子過得很好,所以來信總讚助他到第二年再離開此地。且對於他完全放下所學的藝術,來在默思裏讀XX哲學,尤加讚美。XX哲學可以治療到這年青人對男女愛情頑固的痼疾,故一麵同意他的生活,一麵還寄了不少關於XXX的書來。

春天來時,不單通甬道那個門可以敞開,早晚之間,那些先生們的房子裏一切,也間或可以從那些編了號的房間邊,望得很清楚了。有些房裏,一些書,幾幾乎從地板上起始,堆積將到樓頂,這顯然是一個不怕壓壞神經的教授房子。另外一些房裏,又隻隨便那麼幾本書,用一種灑脫的風度,擱在桌頭上,一張鐵床斜斜的鋪著,對準了床頭,便掛了一幅月份牌。(月份牌上麵,畫一時裝美人,紅紅的臉龐,像是在另外一些地方,譬如縣公署的收發處,洗染公司的櫃台裏,小醫院男看護的房間裏,都曾經很適當的那麼被人懸掛著,且被人極親切的想象著,一到了夢中,似乎這畫中人,就會盈盈走下,傍近床邊。)此外,間或也可以聽到這些先生們元氣十足的朗朗笑聲,同低唱高歌聲音了。那住處樓下一層,春天來仿佛已充滿了人情,凡屬所見所聞,同時令還不什麼十分違悖,所以他一麵算到他來此的日子,一麵也似乎才憬然明白,雖說逃亡到了這裏,無一個熟人,清靜無為如道士,可仍然並沒有完全同人間離開。

良好米飯可以增補人的氣力,適當運動可以增加人的體重,書本能夠使一個人知慧,金錢能夠給世界上女人幸福:可是,大海同日光,並沒有把人類某一種平庸與粗俗減少一點,這個年青人初初注意發現它時很驚訝的。不過這並不是人的錯處。一切先生們,全是從別一個地方聘請來的!一切人都從那個俗氣的社會裏長大,“蓮花從髒泥裏開蓮花,人在世界上還始終仍然是人。”XX哲學對於他有所啟示。年青人既然有一雙健康的腳,可以把他身體每天帶到海邊去,而那種幻想,又可以把他的靈魂帶到大海另一端更遠處去,關於人的種種問題,也就不必注意,騷擾到這個平靜的心了。

二一個黃昏

他的住處既然在山上,去海邊時,若遵照大路走去,距離就約有一裏遠近。若放棄了那條大路的方便,行不由徑,從白楊林一直下去,打一些人家的屋後,翻過一道籬笆,鑽過一個灌木樹林,再遵小道走下去,也可以走到海邊。從這條道路走去,距離似乎還近了一點。這年青人為了一種趣味,一點附在年青人身上的孩子心情,總常常走那條小路。另外一個理由,便是因為從那條捷徑走去,則應當由一家房子的圍牆邊過身,從低低的圍牆上,可以望到一個布置得異常精美的庭園。同時那人家有兩隻黑色巨獒,身體龐大,卻和氣異常,一種很希奇的原因,這年青人同那兩隻狗在他同它的主人相熟以前,就先同它成為朋友了。他每次走那人家牆外過身時,兩隻狗若在園中,必趕忙跑到牆邊來,輕輕的吠著,好像在說,“你進來,看看我們這個花園,這裏並沒有什麼人。”兩隻狗似乎是十分寂寞的。那屋裏當真就沒有什麼人,永遠隻是一個老年紳士,穿了寬博的白衣,沉默的坐在屋前,望到那兩隻狗,在花園裏跑著鬧著,顯得十分快樂的樣子。似乎任何一天,這人都不離開那小屋同花園。似乎所有的親人,就隻身邊那兩隻狗。

這隱士的生活,給了年青人一種特別的印象。有時候停頓在圍牆外,那老紳士正在牆內草坪上,同那隻黑狗玩著,互相皆望到時,便互相交換一度客氣的微笑。但因為某種原因,這種善意的微笑,在XX地方的住居者看來,也早成為一種普遍的敬禮,算不得什麼希奇了。從這機會上,到成為兩個朋友,還隔了一種東西,這一點年青人是明白的。

下麵一件事,還應當把時間溯回去一點,發生到去年九月末十月初邊。

有一天,一個黃昏裏,落日如人世間巨人一樣,最後的光明燒紅了整個海麵,大地給普遍鍍成金色,天上返照到薄雲成五色明露,一切皆如為一隻神的巨手所塗抹著,移動著,即如那已成為黑色了的一角,也依然具一種炫耀驚人的光影。年青人在海灘邊,感情上也儼然鍍了落日的光明,與世界一同在沉靜中,送著向海麵沉墜的餘影。

年青人幻想浴了黃昏的微明,馳騁到生活極遼遠邊界上去。一個其聲低鬱來自浮在海上小船的角聲正掠著水麵,搖蕩在暮氣裏。沙灘上遠近的人物,在紫色暮氣中,已漸次消失了身體的輪廓。天上一隅,尚殘留一線紫色,薄明媚人。晚潮微有聲息,開始輕輕的齧咬到邊岸。……

那時節殘秋已盡,各處來此的人皆多數已離開了此地,黃昏中到海濱沙灘上來消磨那個動人黃昏的,人數已不如半月前那麼擁擠。因為舍不得這海邊,故遠遠的山岨上,海軍學校兵營喇叭聲音飄來時,他反而向更遠一點的地方走去。他旋即休息到一隻擱在沙灘上的小遊艇邊,孤獨的眺望到天邊那一線殘餘雲彩。

隻聽到身近邊,有一個低低的中年男子的聲音:“你瞧,鳳子。你瞧,天上的雲,神的手腕,那麼橫橫的一筆!”

一個女人一麵笑著,一麵很輕的說了一句話。沒有聽清楚說的是什麼,但從那個情形裏看來,兩人是正向那一線紫色注意,年青人所注意的地方,同時另外還有四隻眼睛望過的。

那兩人似乎還剛從什麼地方過來,坐到砂上不久,女人第二次很輕的說了一句話,就聽到那男子又說:“年青人的心永遠是熱的,這裏的砂子可永遠是涼爽的。”

女人仍然笑著。稍過一陣,那男子接著又說:“先前一時,林杪斜陽的金光,使一個異教徒也不能不默想到上帝。這一線紫色,這一派角色,這一片海,無顏色可塗抹的畫,無聲音可摹仿的歌,無文字可寫成的詩!”

那女人,聽到這個學究風度的描畫,就又輕輕的笑了。從這種稍稍顯得放肆了一點快樂笑聲裏,可以知道女人的年齡,還不應當過二十歲。

女人似乎還故意那麼反複的說著:“無文字的詩,無顏色的畫,這是什麼詩?我永遠讀不熟!”

那男子說:“鳳子,你是小孩子。這種詩原不是為你們預備的,這理由就是因為你們年輕了一點。一個人年輕並不是罪過,不過你們認識世界,就隻用得著一雙眼睛,所以我成天聽到你說,這個好看,那個不好看。年青人的眼睛,中意一切放光熱鬧的東西,就因為自己也是一種放光熱鬧的東西!可是……”

“你要我承認一切是美的,我已承認了!”

男子就說:“你把一切自然的看得太平常,這不是一件很公平的事。”

女人仿佛仍然笑著,且從砂地站起來,距離是那麼近,白色的衣服,在黑暗中便為女人身體畫出一個十分苗條的輪廓。因為站起了身子,所以說話聲音也清楚多了,女人說:“我承認一切都是美的。甚至於你所稱讚到的,那船上人吹的角聲,搖蕩在這空氣裏,也全是美的。可是什麼美會成為驚人的東西?任什麼我也不至於吃驚。一切都那麼自然,都那麼永遠守著一種秩序,為什麼要吃驚?”

男子聲音:“一切都那麼自然,就更加應當吃驚!為什麼這樣自然?勻稱,和諧,統一,是誰的能力?……是的,是的,是自然的能力。但這自然的可驚能力,從神字以外,還可找尋什麼適當其德性的名稱?鳳子,你是年青人,你正在生活,你就不會明白生活。你自己那麼驚人的美麗,就從不會自己吃驚!你對著鏡子會覺得自己很美,但毫不出奇。你覺得一切都要美一點,但凡屬於美的,總不至於使你驚訝。你是年青人,使你驚訝的,將是一種噩夢,或在將來一個年青男子的愛情,或是夏天柳樹葉上的毛毛蟲,這一切都並不同,可同樣使你驚訝!”

女人說:“我不明白,為什麼原因,我們要驚訝我們成天看到的東西。”

男人便重複的說:“鳳子,你是小孩子,你不會明白的。”

女人沒有再說什麼,重新坐下去,說了幾句話,聲音太低,聽不清楚,最後隻聽到“浮在海上的小船,有一個人拉篷,那個小燈,卻掛在桅上”,似乎正在那裏,指點海麵一切,給男子知道。坐在兩丈以內的年青人,同意了那中年男子對於女人的“小孩子”稱呼,在暗中獨自微笑了。

可是聽到女人報告海麵一切時,那中年男子,卻似乎輕輕的歎息了一聲,稍稍沉默了。過了一陣,才聽到那男子換了一個方向,低低的說:“你們年青人的眼睛,神的手段!”

女人一麵笑著,一麵便低低的喊叫起來:“天啊,什麼神的手段,被你來解釋!”

男人說:“為什麼不是一件奇跡呢?老年人的眼睛,一種多麼可憐的東西,枯竭的泉水,春天同夏天還可以重新再來,人一老去,一切官能都那麼舊了。一切都得重新另作,一切卻不在那個原來位置上重顯奇跡。把老年人全都收回去,把年青人各安置一顆天真純樸的心,一雙清明無邪的眼睛,一副聰明完全的耳朵,以及一個可以消化任何食物的強健胃口,這一切一切,不容人類參加任何意見的自然,歸誰來支配,歸誰來負責?……”

女人說:“我們自己在那裏支配自己,這解釋不夠完全了麼?”

男人說:“誰能夠支配自己?鳳子。……是的,哲學就正在那裏告給我們思索一切,讓我們明白:誰應當歸神支配,誰應當由人支配。科學則正在那裏支配人所有的一部分。但我說得是另外一件東西,你若多知道一點,便可以明白,我們並無能力支配自己。一切都還是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捉弄,一切都近於湊巧。譬如說,我這樣一個人,應當怎麼樣?能夠怎麼樣?我願意我年青一點,願意同你一樣,對一切都十分滿意,日子過得快樂而康健,一個醫生可以支配我嗎?我願意死了,因為你的存在,就不能死。……有一樣東西就不許可我,即或我自己來否認我是一個老人,有一樣東西……”

女人似乎不說什麼話,隻傍到男子微笑,同時也就正永遠用這種微笑否認著。男子把話說來,引起了一種靈魂上的騷擾,到後自己便沉默了。

一會,女子開始說著別一種話,男子回答著,聽到幾句以後,再說下去,又聽不清楚了。

到後又聽到那男子說:“……我不久就應當死了,就應當交卸了一切人事的恩怨,找尋一個地方,安安靜靜的,躺到那個濕濕的土坑裏去,讓小小蟲子,吃我的一切。在我被蟲子吃完以前,人家就已經開始忘掉我了。這是自然的。這是人人皆不能夠推辭的義務。曆史上的巨人,無雙的霸王,美麗如花的女子,積錢萬錢的富翁,都是一樣的。把這些巨人名人,同那些下賤的東西,安置到一個相同的結局,這種自然的公平與正直,就是一種神!還有,我要說得是還不應當收回去的,被收回去,願意回去了的,還沒有方法可以回去:這裏有一種不許人類知慧幹涉的東西存在。鳳子,你是小孩子,你不知道。”

女人回答得很輕,男子接著又說:“是的,是的,你說得不錯。生活過來的人思索到的事情,不應當要那些正在生活的人去明白。生活是年青人一種權利,而思索反省卻是一個再沒有生活權利了的老年人的義務。可是我正想到另外一件事情。……”

女人似乎問到那男子,男子便略帶著長年人的口吻,“鳳子,你是小孩子,你不會知道的。”

兩人大致還繼續在說到那一件事情,另一處過來了兩個俄國婦人,一麵豪縱的笑著,一麵說著俄語,這一邊的言語便混亂了。等到那俄國婦人走過去後,這一邊兩人也沉默了。那時海麵小船上的角聲,早已停止,山岨上一個外國人飯店裏,卻遙遙的送了一片音樂過來。

經過了一些時間,隻聽到女人仍然那麼快樂的笑著,輕輕的說:“回去了吧,我餓了!”兩個人於是全站起來,男子走近水邊,望了一會,兩人就向東邊走去了。

兩人關係既完全不像夫婦,又不大像父女,年齡思想皆極不相稱,卻同兩個最好的朋友一樣那麼親切的談到一切。而且各帶了這樣一種任性的神氣,說及各樣問題,這種少見的友誼,引起了默坐在船旁的年青人一種注意,等到兩個人走後,就無意中也跟到後麵走去。他估量到在那邊大路燈下,一定可以看清楚兩人的臉貌。到了出口處,女人正傍到那個肩背微僂的男子走著,正因為從背後望去,在路燈下,那個女人身體背影異常動人,且行走時風度美極,這年青男子忽然感到一種不可言說的惆悵,便變更了計畫,站定在路旁暗處,讓那兩個人走去了。

回到住處以後,為了一點古怪的原因,那女人的風度,竟保留到這個逃亡者記憶上沒有擦去。同時,他覺得“鳳子”這個名字,好像在耳朵邊,不久就已十分熟習了。但這女人是誰?那中年男子是誰?他是無從知道的。好在X島地方避暑的遊人,自從八月以來,就漸漸的在減少。十月以後,每到黃昏時節,兩人比肩來到海灘上,消磨這個黃昏的,人數已極有限了。他心裏就估量著:“第一次為黃昏所迷的人,第二次決不會忘記了這海濱。”他便期待著那個孿生的巧遇。

那一對不相識的男女,一點談話引起了他一種興味,這年青人希望認識那個有趣味的中年男子的欲望,似乎比想看看那年青女人的心情還深切。X島上十月以來,每一個黃昏,落日依然那麼燃燒到海上同天空,使一切光景十分莊嚴華麗,眩人心目。可是同樣的事,第二次始終沒有機會得到。一點印象如一粒小小白石,投在他平靜的心上,動蕩成一個圓圓的圈兒,這圓圈,便跟隨了每一個日子而散開,漸漸的平靜下來。於是,一堆日子悄悄過去了。於是,冬天把雪同風從海上帶來,接著新的春天也來了。

三隱者朋友

四月的清晨,一切爽朗柔和。每個早晨日頭從海麵薄霧裏浮出後,便有一萬條金色飄帶,在海上搖動。薄媚淺紅的早霞,散布在天上成一片。遠近小山同樹林,皆鍍上銀紅色的早霧。新生的草木,在清新空氣裏,各濕濕的蒸發一種香氣,且靜靜的立著,如雲石鎮上的婦人,等候男巫的樣子,各在沉默裏等待日頭的上升。年青人拿了一枝竹枝,一路輕輕的鞭打到身旁左右的灌木,從那條小路向山下走去。走過了那一片樹林,轉過一片草地,從那孤單老紳士家矮圍牆邊過身時,正看到那個老紳士,穿了一件短短的條子絨汗衫,裸了一雙臂膀,蹲到一株花樹下麵,用小鏟撮土。那個方法一望而知就有了錯誤。那株花樹應當照到原來的方向位置,那紳士並沒安置得適當,照例這一株樹是不會活的。那個時節那兩隻狗正在園中追逐,見到了牆外的年青人了,就跑過來,把前腳搭在牆上,同他表示親昵。同時且輕輕的吠著,好像同他那麼批評到它的主人:“你瞧,花應當那麼栽嗎?你瞧,這花值幾塊錢嗎?”年青人同時心裏也就正那麼想著:“這花實在不應當那樣栽的。”他便那麼立著停頓不動了。他等候一個機會,將向這個主人作一種善意的建議。

那主人見到這一邊情形了。他的狗對外人那麼和氣親切,似乎極其滿意,便對牆外的年青人和善的笑著,點了一下頭。“先生,天氣真好!你說,空氣不同很好的酒一樣嗎?”

年青人說:“是的,先生,這早上空氣當真同酒一樣。不過我是一個平時不大喝酒的人,請你原諒,容許我另外找尋一個比喻。”但一時並沒有較好的比喻可找尋,所以他接著就說:“這空氣比酒應當還好一點,我覺得它有甜味。”

“那麼,蜜酒你覺得怎麼樣?”

“好吧,算它是蜜酒吧。先生,您這兩隻狗不壞,雄壯得簡直是兩隻豹子。”

“這狗有豹子的身分,具綿羊的靈魂。”接著便站了起來,“我看你倒很早,每天你都……你精神倒真是一隻豹子!”

“老先生,你也早!你不覺得你很像一個年青人嗎?”

那老紳士聽到人家對於他的健康,加以風趣的批評,就搖頭笑了。“你應當明白你是豹子呀!”那時正有一群烏鴉在空中飛過去,引起了他的仰首,“不過,你瞧,老鴰比我們都早,這東西還會飛!”

一點放肆的,稍稍缺少莊重,不大合乎平常規矩的談話,連接了兩個人的友誼。不到一會,牆外那一個,便被主人請進花園裏了。第一次作客,就是從那一道圍牆跳進去的,這種主客灑脫處,證明了某種瑣碎的禮節,不適用於他們此後的交誼。到了花園以後,那兩隻黑色巨獒,也顯得十分快樂,撲到客人身上來,鬧了一會,帶了一種高興的神氣,滿園各處跑去。他們已經談到栽花的事情了,這客人一麵說到一種栽移果樹的規矩,說明那株花樹應當取原來方向的理由,一麵便為動手去改動。那紳士對於客人所說到的經驗頷首不已,快樂的搓著兩隻手,帶一點兒輕微的嘲弄的神氣,輕輕的說:

“我看你是一個農業大學的學生。”

這話似乎並不是預備同客人說的。客人卻說:“叫我做農夫,我以為較相宜一點。”

老紳士就說:“這是我的錯誤,因為把一個技師當成了學徒。”

“沒有的,你這是把我估計錯了。我並不是技師。”

因為紳士正像想到什麼話,微笑著,沒有說下去,客人又說:“我是一個砍了許多大樹,卻栽過許多小樹的人。……”

紳士把手很快樂的搖著,製止到客人言語的繼續。“那莫管吧。你不作這件事,一定就作那件事。你不像一個平常人,也正如我不像一個更夫一樣。你不要再說下去,我倒看出你是什麼地方的人了。”這紳士隨即就用一種確定的神氣,說明了客人的籍貫。且接著那麼說著:“你並不謊我,你的確是一個農人,因為你那地方,除了這一種人沒有別的職業。你是那地方生長的。可是,為什麼原因,那地方會產出那麼體麵的手臂,體麵的眼睛,和那不可企及的年青人的風度!?……”

忽然聽到一個陌生人,很冒昧的也很堅定的說到他是什麼地方的人,且完全沒有說錯,這年青人為了一種意外的驚訝,顯得有一點兒呆板了。他回答說:“先生,這是我難於相信的,因為你並沒有說錯!我聽到你用我那地方人的言語,說我們那裏的一切,我疑心是一個夢。”

紳士見到麵前的人承認了,也顯得十分快樂。“這應當是一個夢的,因為在此地我能碰到你!XX山的銀角,大梘頭的蘆管,你的聲音,同這些東西一樣,聽到時使我興奮!”

“我聽人提到我那裏一切,似乎……”

“是的,那是一樣的,所生長的鄉下,螞蟻也比別處的美麗,托爾斯泰先就為我們說過了!”

“可是,我得問你,不許你推辭,你把我帶走了五千裏路,帶回了十五年歲月,你得說明這個古怪地方,你從什麼方麵知道!”

“你瞧,你臉色全變了。一句話不如一個雷,值不得驚訝到這樣子!”

紳士於是微微的笑著,把客人拉到屋前廊下,安置那年青人到一個椅子上坐上,自己就站在客人的麵前。“用XX地方的比喻來說吧,我從一堆桃子裏,檢出一顆桃子,就明白它是我屋後樹上的桃子。你會不會相信,我從你十句話裏,聽到了一個熟習的字眼,就知道你是XX的人?”

“可是你不是我那裏的人,你說話的文法並不全對!”

“你的,猜想並不錯誤,我並非生長在那地方的樹,卻是流過那小河的魚。我到過你那裏,吃過那地方井水,睡過那地方木床,這一切我都不能忘記!”

主人到後進屋裏拿了一些水果出來,一麵用一把小刀削去大梨的外麵,一麵就讚美XX地方的水果。

客人說:“先生,你明白我意思,我正在恭恭敬敬聽你告給我那地方的一切,我離開了那個地方有了十五年。我這懷鄉病者的弱點,是不想瞞你也不能瞞你的!”

那紳士說:“我盼望你告訴我的,是十五年以前一切的情形。多可憐的事,我二十年不見那個地方了!誰知道在夢裏永遠不變的,事實上將變成什麼樣子呢?好的風俗同好的水果,會不會為這個時代帶走呢?假若你害的是一種懷鄉病,我這一尾從那小河裏過道的魚,應當害得是一種什麼樣的疾病呢?”

一種希奇的遇合,把海灘上兩粒細砂子粘合到了一處。一切不可能的,在一個意外的機會上,卻這樣發生了。當兩人把話盡興的說下去,直到分手時,兩人都似乎各年輕了十歲。為了紀念這一種巧遇,客人臨走時節,那紳士,摘了屋前一朵黃色草花,一麵插到年青客人帽子上去,一麵卻說:“照你們XX的習慣,我們從此是同年了。這是一個故事,別忘了這故事是應當延長下去的。所以你隨時都不妨到我這裏來,任何時節你都是一位受歡迎的朋友。你若果覺得是一個XX人,等不及我來為你開門,就仍然得從牆上跳進來。我這大門原是為那些送牛奶人同信差預備的,接待你並不相稱!”

那時候兩隻黑色大狗,正站在他們的身旁,聽到大門邊門鈴響動,忙跑過去,瞻望了門邊一下,就把郵差擱到石階級上兩封信同一卷報紙,銜到主人身邊來了。那紳士把信件接到手上,吩咐那隻較大的狗:“儺送,去開門吧。以後不要忘記,一見了這個客人,就應當開門把客人接進來,知道了麼?”那狗好像完全懂得到主人的意思,向客人望著,低低的吠了一聲,假若它是會說話,將那麼說:“我全知道。”接著即刻就很敏捷的跑過去,咬著那大門前的鐵把手,且用力一撞,把柵欄門便撞開了。

“難道這個有風趣的老人,是去年十月,在海邊黃昏中說話那一個嗎?”一個過去的影子,如一隻黑色的鳥兒,掠過年青人的心頭,在回家的路上,他不大相信他今天所遇見的事情。

四某一個晚上紳士的客廳裏

因為一個感覺使他心上溫暖起來,所以他就想從這老紳士方麵,知道去年海邊那兩個人,那一件事。但這個機會,似乎被年青人自己一種虛心所阻攔了。一點不可解釋的心情,使這年青人同這老紳士接近時,好一些日子,竟隻能談到兩人皆念念不忘的那個邊疆僻地。各人皆仿佛為了某樣忌諱,隻能數說到過去,卻對於如何就成了目前的種種,皆不大提及。並且說到過去,也多數是提到那一個地方,關於風俗與人情的美麗移人處,皆有意避開其他事情。照XX地方人的習慣看來,這種交情並不妨礙友誼的誠實。兩人把願意說到的說去,互相都缺少都會上人那種探尋別人一切而自己卻不開口的惡習。兩人一切話語皆由自己說出,不說到的對方從不偵察,不欲說的即或對方無意中道及,也不妨不理。兩人因為那一個XX人的習慣,因此把年齡的差別忘掉,把友誼在另一同契下,極親切的成立了。

但由於誠實的自白,兩人不久卻都知道了對方皆是孤獨的住在此地,都不必作事,各憑了一點固定的入款,很從容的支持到生活。這一點點了解,把年青人另一種疑心除去了。

那老紳士的確不出大門的。一切生活皆為一男仆處置。那男仆穿了幹淨的衣服,從不說話,按照規矩作一切事情,白天無事時,把屋外花園整理得如塊精美地毯,不到花園作事,就在各處窗戶邊徘徊,把各個窗戶裏外,揩拭得異常潔淨。即或主人要他作什麼買什麼時,也不見這男仆說話,隻照到主人吩咐去做,因此使人疑心,這人上街買什麼時,一定也隻是用手指指,不須乎說話。但從各方麵看來,這主仆二人是毫無芥蒂過著日子的。老紳士生活,除了每天在太陽下走走,坐到屋前廊下,吃一點白水,命令那兩隻大狗,作一點可笑的動作以外,就在自己臥房裏,看看舊書,抄些所歡喜的東西。那個布置得極其舒服的客廳,長年似乎就從無一個客人惠臨,一間小書房,無數書籍重疊的堆積,用黃色綢子遮掩著。壁間空處掛一些古銅戈和古匕首,近窗書桌上陳列無數精致異常的筆墨同幾件希有的磁器,附帶的說明到這一家之主,對於本國藝術古物的鑒別力,如何超人一等。但這寂寞的人,年齡不可欺騙已過了五十以上的歲數,心情和外表皆似乎為了一種過去的生活,磨折到成了一個老人。一種長時間的隱居生活,更使他同人世一切取了一種分離態度,與這個世界日益相遠。但自從與年青人相熟以後,在這個紳士感情上,卻見出仍然有一種極厚的人間味。這個紳士由他年青的友人看來,仍然不缺少一個年輕男子的精神。生命的光焰雖然由於體質上的衰老,不能再產生那種對於人生固執的熱力,已轉成為一種風趣而溢出,但隱藏在那個中年的軀殼中的,依然是一顆既不缺少幻想也不倦於幻想的心。長時間的隱居,正似乎是這個紳士,有意把他由於年齡而來的不可免避的拘束,減少一點的手段,卻在隱逐情形中,打量生活到那個過去已經生活了的年青時代裏去的。從這件新的友誼上,恰證明了年青人對於他老友所加的觀察,並沒有如何錯誤。

紳士的沉默,隻似乎平時無人可以說話的原因。他所需要的,是同一個人,來說他年輕時代的種種。最好還要這個人能有XX地方人民的風格,每一隻腳不必穿一隻合式的鞋子,每一句話卻不能缺少一個恰當的比喻。這個人現在已於無意中得到,因此他自然忽然便年青起來,他的朋友,也自然而然把年齡為人所劃出的界線,一同忘掉了。既然兩人把友誼成立到那另一個世界裏的一切,慢慢的,這被世人所不知的地方,被曆史所遺忘的民族,兩人便不能顧忌,漸漸的都要提到了。……

稍後一點日子裏,某一個晚上,便輪到那老年紳士,在他那布置得十分舒服的客廳中,柔軟的燈光下,向年青人坦白的提到那個眷念XX地方的理由了!

那時節老年紳士坐到年青人的對麵,正在用刀為他的朋友割剝一個橘子。一麵把剝好了的橘子,親熱的遞給了他的朋友,一麵望到那年青人華麗優雅的儀表。紳士眼睛中有一種隻應當在年青人眼睛中燃燒的光輝。紳士輕輕的幾乎是無聲的說:“真是怎樣一個神的手段!”年青人沒有聽到,因為所吃的橘子十分佳美,隻稱讚到X島的橘子。

紳士便說:“XX地方壯大新鮮長年無缺的瓜果,養成我這種年齡的人有童心的嗜好。二十年來若每天沒有一點水果伴到我,竟比沒有書籍還似乎難於忍受。”

年青人說:“這種嗜好也同讀XX差不多,不算一件壞事情。”

“是的,在一個大圖書館裏去,看書是一件多麼方便的事。到XX去,瓜果並不值錢。可是這種嗜好在XX為一種童心,在別處則常常為一種奢侈。正如用豐富的比喻說話一樣,在XX可以連接兩人的友誼,在別處則成為一種浪費。XX地方山中的桃李橘柚,與蘊藏在每一個人口中的甜蜜知慧言語,同到這裏海邊的魚蟹鹽砂,原是同樣不能論價的東西!”

年青人微笑著,同意了這個比擬。他不願意用這十餘年來日子,所加於每一個人身上的變化,聯想到這些日子在其他物質上的改革。他自己所夢想到的,一切也仍然是那麼一個野蠻粗暴的世界。在那一片野蠻粗暴的地方,有若幹精悍、樸厚、熱情的靈魂,生氣潑剌的過著每一個日子。二十年來新的一頁曆史,正消滅到中國舊的一切,然而這隱藏在天的一角,黑石瘦確群山之中,參天杉樹與有毒草木下麵,一點殘餘的人民,因為那種單純,那種忍耐,那種多年來的由於地方所形成的某種固執,這時候已成了什麼樣的變化,誰能知道誰能說明呢?

因為提到了嗜好,紳士到後忽然歎喟起來,顯然為那個嗜好的來源,略略感到惆悵了。紳士說:“XX地方的栗樹,為我留下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象。”

年青人說:“XX栗樹並不很美,正如XX野豬並不很美。XX最美的樹當是杉樹,常年披上深綠鳥羽形的葉子,凝靜的立定,作成一種向天空極力伸去的風度。那種風度是那麼雅致,那麼有力,同時還那麼高尚不可企及。按照XX的山歌:情人為人中之杉,杉樹為樹中之王。那稱呼毫不覺得溢美。”

紳士接到說:“是的,我見到那種杉樹,熟習那個名言。誰有能力來否認,身在那種大樹麵前,不感覺到自己的卑小與猥俗?我並不稱揚栗樹,以為那勝過杉樹。我想起的是那栗樹上所結的無數帶刺圓球。八月九月,焦黃的日頭,疏疏地潑了一林陽光,在一切沉靜裏,山頭伐樹人的歌聲,懶散的唱著,調節到他斧斤的次數。就是那種枝葉倔強樸野的栗樹,帶刺的球體,自動繼續爆炸,半圓形的硬殼果實,烏金色的光澤,落地時微小的聲音。這是一種聖境!自然在成熟一切,在創造一切,伐樹人的歌聲,即在讚美這自然意義中,長久不歇。這境界二十年來沒有被時間拭去,可是,我今年已五十五歲了,就記到這個,多明朗的一個印象!”

“時間使樹木長大,江河更改,天地變色,少壯如獅子的人為塵為土,這個我們不能不承認。不過有多少事情,在其他方麵極易消失的,在我們記憶上,卻永遠年青。譬如一個女人,不僅隻能在鍾情於她的男子心中,永遠年青,且留到詩人的詩歌上麵以後,這女人在一組文字上,也永遠有青春的光輝,如一朵花,如一片霞,照耀人的眼目……”

老年紳士聽到這個議論,因為正提到他心中所思量到的一個問題,似乎稍稍受了一點寒氣,望到他年青朋友,把那個斑白的端整的頭顱搖動不已,帶點抗議性質說道:“這是一件事實,我的朋友。隻是這一句話不是你年青人有權利能說的。這是為老年來而有所鍾情的人一個說明。你是一個年青人,你不適宜於說這句話。”

年青人承認了這一點,顯露謙虛和坦白微笑,解釋到這句話的來源。“這是從一本書上記下的。這話或者我將來還有用處,等到將來看去。至於現在,假若這句話適用於事實,我想象在我麵前的老友,一定就一點事情,行將同我說到。”

紳士瞥望到天花板,好像找尋一種幫助,“可惜得很,當我年青一點兒的時節,天並不吝惜給我一些機會,安置我到一種神奇故事裏去,不過郭景純那一枝生花妙筆,並沒有借給過我,故詩人的才氣於我無分。一些不可忘卻的印象,如今隻能埋葬在那麼一個敝舊的軀殼裏,再過不久,這敝舊軀殼,便又將埋葬到黃土裏了。”

“若我有幸福可以從老友口中聽到這個故事,這故事行將同樣的純潔的保留到這一個年青一點的心上,重新放出一種光輝。”

“我願意把它安置到一個年青人心上去,我願意作這件事。而且沒有比你更適當的一個人,使我極方便的說到這件事。不過杉樹的葉子因對生而顯得完美,我擔心我的言語,不能如一首有韻的詩那麼整齊。”

“對生的皂角未必比鬆樹還美,鬆樹的葉子,生來就十分紊亂,缺少秩序。”

“這鬆樹老了,已經為歲月人事把心蝕空了。”

“為了位置一個與日俱增的經驗,長江大河也正在讓流水淘蝕。”

“可是一切改變皆使人不歡,秋天來時草木也十分憂鬱。”

“假若草木能有知覺,它在希望或追憶裏,為未來或過去那個春天,它應當是快樂的。”

紳士對於這個對白發生了一種思索的興味,他願意接續到這一點問題,思想徘徊逍遙。他承認了年青人的議論,同時又有所否認。他說:“是的,草木應當快樂,因為它有第二個春天可以等待。這一方麵我們可仍然看出了人類的悲慘處,因為人類並沒有未來。一個年青人在愛情中常常懸想到未來,便極胡塗的打發了現在。到了老年,明白未來永遠不會來到了,想象的營養,便隻好從過去那個倉庫裏支取他的儲蓄。我就是隻能取用昨天儲蓄卻不能希望明天的一個人。”

年青人在這個儲蓄比喻上,放下另外一個意見。“一個有麵粉同金塊儲蓄的人,永遠不至於為生活艱難所困,一個不缺少人生經驗的人,他那取之不竭的智慧,值得一切人給他一種最大的尊敬。”

“我的朋友,你說得對。從你的言語上,老年人應當得一種知足的慰藉。不過應當有一個轉語,找回我們那個原來的問題。人和草木不能相同,我還有一點意見。就是草木既有過去,也有未來,同時還大都明白現在。陽光同雨露使它向人微笑,它常常是滿意現在,而盡量享受現在。我們在今天這個日子裏,所要談到的,思索的,工作的,就常常隻是為了明天或昨天,使我們過這一個日子。我明天是什麼呢?我問你。”

“我的老友,這是一個平安的休息。”年青人答複他老朋友的詢問,同時記起了東方哲人胡大聖,曾經以一種最東方的感情,對這休息所發的一番明論,便複述出來。“若果一個人在今天還能用他的記憶,思索到他的青春,這人的青春,便於這個人身上依然存在,沒有消失。我的老友,這個格言值得我們深思。我請你相信,在我眼睛裏,你的雄辯,已證明了你的少壯,你的敘述,也行將把你青春恢複轉來。萬裏的長江,當每次春水發後,那古舊的河床,洋洋灑灑挾巨流而東下時,它便依然是有力而年青的。我希望讓一道回憶的河流經過你那個衰弱的心上,在這溫柔的燈光下,我還可以有那種榮幸,重新瞻仰你一度青春的風儀。”

老紳士低低的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又是一個鳳子”。年青人聽到,臉色全變了。年青人顯得十分激動,一點回憶激動了他的血流,卻謹慎的節製到自己的冒失。因為從老紳士神色上看來,這一句話原不是為他而說,與年青人無關係的。但年青人卻從這句話上,把去年十月來那個黃昏中人,認清楚就是對麵的一個了。

那種新的發現,使年青人不免稍稍矜持起來了,他將手無目的的伸出了一會兒又縮回來,“我有點冒昧,想將一個隱藏在心中有半年了的印象,詢問到我的朋友。去年十月裏,一個體麵的黃昏中,大海為落日所焚燒後,天邊殘餘了一線微紫,在那個海邊沙灘上,我曾經於無意中聽到一個年高有德的人,對黃昏作過了一段描繪,對人生闡發了一種哲理。同時還有一個女人,倘若我的記憶力並不十分壞,這人的名字,應是鳳子。……”

老紳士聽到這個話時,不即作答,隻望到年青人微微的笑著,帶一點兒驚愕,仍然似乎自言自語的說:“啊,有一個鳳子,那應當是一件真實的事情了。”接著稍稍沉靜了一點,若果年青人過細注意一下,還可以看到紳士是為了這個詢問,把要說的話給紊亂了的。那時紳士帶一點長者的神氣輕輕的說:“……你用不著騙我,這女人你一定覺得很美。”說了望到年青人,又說:“你坐過來一點,我將告你一些事情,使你明白一切。我們從另一個題目上說去,慢慢的會說到栗子,說到鳳子,結束到你所不忘記的那個黃昏裏。我們慢慢兒來說,讓這一道行將枯竭的河流,愉快的重新再流一次。”

這老紳士把話說到這裏止住了,站起了身子,按了一下電鈴,頃刻之間,那個沉默的仆人,就恭恭敬敬的站到門邊了。紳士吩咐到他:“把那一簍柑子拿來,取一瓶XX甜酒,另外煮一點極濃的咖啡……”

“這一道枯竭的河流,行將流一個整夜”,年青人想到這一點,看著紳士,正斜斜的躺到沙發一邊去,臉兒紅紅的,蒸發了一種青春的熱力。兩人在暫時的沉默中,互相交換了一個親切的微笑。

五一個被地圖所遺忘的一處

被曆史所遺忘的一天一個好事的人,若從一百年前某種較舊一點的地圖上去找尋,當可在黔北,川東,湘西,一處極偏僻的角隅上,發現了一個名為“鎮筸”的小點。那裏同別的小點一樣,事實上應有一個城市,在那城市中,安頓了無數人口的。不過一切城市的存在,大部分皆在交通,物產,經濟的情形下麵,成為那城市榮枯的因緣。這一個地方,卻以另外一個意義無所依附而獨立存在。將那個用粗糙而堅實的巨大石頭砌成的圓城,作為其地的中心,向四方展開,圍繞了這邊疆僻地的孤城,約有四千到七千左右的碉堡,五百以上的營汛。碉堡各用大石堆成,位置在山上,隨了山嶺的脈絡蜿蜒各處走去,營汛各位置在驛路上,布置得極有秩序。這些東西在一百七十年前,是按照了一種精密的計畫,保持到相當距離,在周圍數百裏內,平均分配下來,解決了退守一隅常作蠢動的邊苗叛變的。兩世紀來滿清人的暴政,以及因這暴政而引起的反抗,血染赤了每一條官路同每一個碉堡。到如今,一切完事了,碉堡多數業已毀掉了,營汛多數成為民房了,人民已大半同化了。落日黃昏時節,站到那個巍然獨在萬山環繞的孤城高處,望到那些遠近殘毀碉堡,還可依稀想象到當時角鼓火炬傳警告急的光景。這地方到今日此時,因為另一軍事重心,一切皆以一種迅速的姿式,在改變,在進步,同時這種進步也就正在消滅到過去一切。

凡是有機會,追隨了屈原溯江而行那條常年澄清的辰河,向上走去的旅客和商人,若打量由陸路入黔入川,不經古夜郎國,不經永順龍山,皆應明白“鎮筸”是一個可以安頓他的行李,最可靠也最舒服的地方。那裏土匪的名稱是不習慣於一般人的耳朵的。兵皆純善如平民,與人無侮無擾。農民皆勇敢而安分,且莫不敬神守法。商人各負擔了花紗同貨物,灑脫的向深山村莊裏走去,同平民作有無交易,謀取什一之利。地方統治者分數種,最上為天神,其次為官,又其次才為村長同執行巫術的神的侍奉者。人人潔身信神,守法愛官。每家皆有兵役,每家皆可從官中領取二百年前被政府所沒收的公田播種。城中人每年各按照家中有無,殺豬,宰羊,磔狗,獻雞獻魚,求神保佑五穀的繁殖,六畜的興旺,兒女的長成,以及疾病婚喪的禳解。人人皆很高興擔負官府所分派的捐款,又自動的捐錢與廟祝或單獨執行巫術者。一切皆保持到一種淳樸遵從古禮:春秋二季農事起始與結束時,照例有年老人向各處人家斂錢,為社稷神唱木傀儡戲。旱暵祈雨,便有小孩子各抬了活狗,帶上柳條,或紮成草龍,各處走去。春天尚有春官,穿黃衣各處念農事歌詞。年末則居民裝飾紅衣儺神於家中正屋,捶大鼓如雷鳴,巫者穿鮮紅如血衣服,吹鏤銀牛角,拿銅刀,踴躍歌舞娛神。城中的住民,多當時派遣移來的戍卒屯丁,此外則有江西人在此賣布,福建人在此賣煙,廣東人在此賣藥。地方由少數讀書人與多數軍官,在政治上與婚姻上兩麵的結合,產生一個上層階級,這階級一方用一種保守穩健的政策,長時期處置到政治,一方支配了大部屬於私有的土地;而這階級的來源,卻又仍然出於當年的戍卒屯丁。地方山坡上產桐樹杉樹,礦坑中有朱砂水銀,鬆林裏生菌子,山洞中多硝。城鄉皆不缺少勇敢忠誠適於理想的兵士,與溫柔耐勞適於家庭的婦人。在軍校階級廚房中,出異常可口的菜飯,在伐樹砍柴人口中,出熱情優美的歌聲。

地方東南四十裏後近大河,一道河流肥沃了平衍的兩岸,多米,多橘柚。西北二十裏後,即已漸入高原,近抵苗鄉,萬山重疊。大小重疊的山中,大杉樹以常年深綠逼人的顏色,蔓延各處。一道小河從高山絕澗中流出,彙集了萬山細流,沿了兩岸有杉樹林的河溝奔駛而過,農民皆就河邊編縛竹子作成水車,引河中流水,灌溉高處的山田。河水長年清澈,其中多鱖魚,鯽魚,鯉魚,大的比人腳板還大。河岸上那些人家裏,常常可以見到白臉長身見人善作媚笑的女子。

一個旅行的人,若沿了進苗鄉的小河,向上遊走去,過XX,再離開河流往西,在某一時,便將發現一個村落,位置一帶壯麗山脈的結束處,這旅行者就已到了邊境上的礦地了。三千年來中國方士神仙所用作服食的寶貝,朱砂同水銀,在那個地方,是以一個極平常的價值,在那裏不斷的生產和貿易的。

那個自己比作“在XX河中流過的一尾魚”的紳士,在某一年中,為了調查這特殊的礦產,用一個工程師的名分,的的確確曾經沿了這一道河流,作過一次有意義的旅行。在這一次旅行中,他發現了那個地方,地下蘊藏了如何豐富的礦產,人民心中,卻蘊藏更其如何豐富的熱情。

曆史留給活人一些記憶的義務,若我們不過於善忘,那麼辛亥革命那一年,國內南方某一些地方,為了政局的變革,舊朝統治者與民眾因對抗而起的殺戮,以及由於這殺戮而引起的混亂,應多少有一種印象,保留到年齡二十五歲以上的人們記憶中。這種政變在那個獨立無依市民不過一萬的城市裏,大約前後有七千健康的農民,為了襲擊城池,造反作亂,被割下頭顱,排列到城牆雉堞上。然而為時不久,那地方也同其他地方一樣,大勢所趨,一切無辜而流的血還沒有在河灘上衝盡,城中軍隊一變,統兵官乘夜挾了妻小一逃,地方革命了。當各地方資議局參政局繼續出現,在省政府方麵,也成立了礦政局農礦廳一類機關後,隱者紳士,因為同那地方一個地主有一科友誼,就從那種建設機關方麵,得到了一種委托,單獨的深入了這個化外地方。因這種理由,便輪到下麵的事情了。

某一日下午三點鍾左右,在去“鎮筸”已有了五十裏左右的新寨苗鄉山路上,有兩匹健壯不凡的黑色牲口,馱了兩個男子,後麵還跟了兩個仆人。那兩匹黑馬配上鏤銀鑲牙的精美鞍子,赭色柔軟的韉皮,白銅的嚼口,紫銅的足鐙。牲口上馱了兩個像不同的男子,默默的向邊境走去。兩匹馬先是前後走著,到後來路寬了一點,後邊那匹馬便上前了一點,再到後來兩匹便並排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