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鳳子(2 / 3)

稍前一個馬頭,在那小而性醇耐勞的雲南種小馬背上,坐得是一個紅臉微胖中年男子,年紀約五十歲上下,從穿著上,從派頭上,從別的方麵,譬如說,即從那擱在紫銅馬足鐙上兩隻很體麵的野豬皮大靴子看來,也都證明到這個有身分的人物,在任何聚落裏,皆應是一地之長。稍後一點,是一個年在三十左右的城中紳士。這人和他的同伴比起來顯得瘦了一些,騎姿式卻十分優美在行。這人一望而知就是個城裏人,生活在城中很久,故XX高原的風日,在這城裏人的臉上同手上,皆以一種不同顏色留下一個記號,臉龐和手臂,反而似乎比鄉下人更黑了一點。按照後麵這個人物身分看來,則這男子所受的教育,使他不大容易有機會,到這邊僻地方來,和另一位有酋長風範的人物同在一處。XX的軍官是常常有下鄉的,這人又決不是一個軍官。顯然的,這個人在路上觸目所見,一切皆不習慣,皆不免發生驚訝,故長途跋涉,疲勞到這個男子的身心,卻因為一切陌生,觸目成趣,常常露出微笑,極有興致似的,去注意聽那個同伴談話。

那時正是八月時節,一個山中的新秋,天氣無風而晴。地麵一切皆顯得飽滿成熟。山田的早稻已經割去,隻留下一些白色的短樁。山中楓樹葉子同其他葉子尚未變色。遍山桐油樹果實大小如拳頭,美麗如梨子。路上山果多黃如金子紅如鮮血,山花皆五色奪目,遠看成一片錦繡。

路上的光景,在那個有教育的男子頭腦中,不斷的喚起驚訝的印象。曲折無盡的山路,一望無際的樹林,古怪的石頭,古怪的山田,路旁斜坡上的人家,以及從那些低低屋簷下麵,露出一個微笑的臉兒的小孩們,都給了這個遠方客人嶄新的興味。

看那一行人所取的方向,極明白的,他們今天一早是從大城走來,卻應當把一頓晚飯同睡眠,在邊境礦場附近安頓的。

這種估計並沒有多少錯誤,這個一方之長的寨主,是正將接待他的朋友,到他那一個砦上去休息的。因為兩匹馬已並排走去,那風儀不俗的本地重要人物說話了。

“老師,你一定很累了!”

另一個把頭搖搖,卻微笑著。

那人便又接到說:“老師,讀佛家所著的書,走XX地方的路,實在是一種討厭的事,我以為你累了!”

城裏那一個人回答這種詢問:“總爺,我完全不累。在這段長長的路上,看到那麼多新鮮東西,我眼睛是快樂的,聽到你說那麼多知慧言語,我耳朵是快樂的。”說過後自己就笑了,因為對比的言語,一種新的風格的談話,已給這城市裏人清新的趣味,同伴說了很久,自己卻第一次學到那麼說了。

在他們的談話中,一則因為從遠處來,一則因為是一地之長,那麼互相尊敬到對麵的身分,被稱作“老師”同“總爺”,卻用了異常親切的口吻說到一切。那個城市中人,大半天來就對於同伴的說話,感到最大的興味,第一次摹仿並不失敗,於是第二次摹仿那種口吻,說到關於路的遠近。他說:

“總爺,你是到過京裏的,北京計算錢的數目,同你們這一邊計算路程,都像不大準確。”

那個總爺對這問題解釋了下麵的話:“老師,你說得對,這兩處的兩樣東西,都有點兒古怪。這原因隻是那邊為皇帝所管,我們這邊卻歸天王所管。都會上錢太重要,所以在北京一個錢算作十個;這鄉下路可太多了一點,所以三裏路常常隻算作一裏。……另外說來,也是天王要我們‘多勞苦少居功’的意思。這意思我完全同意!我們這裏多少事皆由神來很公正的支配,神的意思從不會和皇帝相同的!”

“你那麼說來,你們這裏一切都不同了!”

“是的,可以說有許多事常常不同。你已經看過很多了。再說,”那總爺說時用馬鞭指到路旁一堆起虎斑花紋紅色的草,“老師,你瞧,這個就將告給你野蠻地方的意義。這顏色值得稱讚的草,它就從不許人用手去摸它折它。它的毒會咬爛一個人的手掌,卻美麗到那種樣子。”

“美麗的常常是有毒的,這句格言是我們城中人用慣了的。”

“是的,老師,我們也有一句相似的格言,說明到這種真理。”

“這原是一句城裏人平常話,恰恰適用到總爺所說的毒草罷了。至於別的……譬如說,從果樹上摘下的果子,從人口中聽到的話,決不會成為一種毒藥!”

總爺最先就明白了城裏人對於談話,無有不為他那辭令拜倒的。聽到這種大膽的讚美,他就笑了一下。這個在XX六十裏內極有身分的人物,望到年紀尚青的遠客,想起另外一點事情了。“老師,你的說明不很好。我仍然將擁護那一句格言。照我的預感,你到了那邊,你會自己否認你這個估計的不當。言語實在就是一樣有毒的東西!你那麼年青,一到了那裏,就不免為一些女孩子口裏唱出的歌說出的話中毒發狂。我XX堡子上的年輕女人,恰恰是那麼美麗,也那麼十分有毒的!”

城市中人聽到這個稍帶誇張的敘述,就在馬上笑著,“那好極了!好燒酒能夠醉人,好歌聲也應當使人大醉;這中毒是理所當然的。”

“好看草木不通咬爛手掌,好看女人可得咬爛年青人心肝。”

“總爺,這個不壞。到了這兒,既然已經讓你們這裏的高山闊澗,勞動到我這城市中人的筋骨,自然也就不能拒絕你們這地方的女孩子,用白臉紅唇困苦到我的靈魂!”

“是的,老師。我相信你是有勇氣的,但我擔心到你的勇氣隻能支持一時。”

“鄉下人照例不怕老虎,城裏人也照例不怕女人:我願意有一個機會,遇到那頂危險的一個。”

“是的,老師。假若存心打獵,原應當打那極危險的老虎。”

“不過她們性情怎麼樣?”

“壟上的樹木,高低即或一樣,各個有不相同的心。”

“她們對於男子,危險到什麼情形,我倒願意聽你說說。”

“愛你時有娼妓的放蕩,不愛你時具命婦的莊嚴。”

“這並不危險!愛人時忘了她自己,不愛人時忘了那男子,多麼公平和貞潔!”

“是的,老師,這是公平的。倘若你的話可以適用到這些女孩子方麵,同時她們還是貞潔的。但一個男子,一個城裏人,照我所知,對於這種個性常常不能同意。”

“我想為城裏人而抗議,因為在愛情方麵,城裏人也並就不缺少那種尊敬女子自由的習慣。”

“是的,一麵那麼尊敬,一麵還是不能忍受。照龍朱所說,XX女子是那麼的:朱華不覺得驕人,白露不能夠憐人。意思是有愛情時她不驕傲,沒有愛情時她不憐憫。女孩子們對於愛情的觀念,容易苦惱到你們年青男子。”

“總爺,我覺得十分榮幸,能夠聽到你引用兩句如此動人的好詩。其實這種XX女子的美德,我以為就值得用詩歌來裝飾的。我是一個與詩無緣的人,但我若有能力,我就將作這件事。”

“是的,老師。把一個XX的女孩子聰慧和熱情,用一組文字來鋪敘,不會十分庸俗醜看。XX女孩子,用愛情裝飾她的身體,用詩歌裝飾她的人格,這似乎也是必需的。作這件事你是並不缺少這種能力的,我卻希望你有勇氣。不過假若這種詩歌送給城市中先生小姐們去讀,結果有什麼益處?他們將覺得稀奇,那是一定的,但完全沒有益處!”

“總爺,我不同意這個推測。我以為這種詩歌,將幫助他們先生小姐們思索一下,讓他們明白他們以外還有些什麼東西,盡他們多知道一點。”

“是的,老師。我先向你告罪,當到你城裏人我要說城裏人幾句壞話。我以為城裏人是要禮節不要真實的,要常識不要知慧的,要婚姻不要愛情的。城市中的女子仍然是女子,同樣還是易於感動富於幻想,那種由於男子命運為命運的家婆觀念,或者並不妨礙到對她對這種詩歌的理解。但實在說來,她們隻需要一本化妝同烹飪的書,這種詩歌並不是她們最需要的。至於男子,大家不是都在革命麼?那是更不需要的!並且我同你說,你若和一個廣東人描寫冰雪,那是一種極費力的說明,他們不相信的。你同城市中人說到我們這裏一切,也不能使他們相信。一切經驗才能擊碎人類的頑固,因為直到此時為止,你就還不十分相信我所說的女人熱情有毒的意義,就因為你到如今還不曾經驗那種女子。”

那時節,城裏人被那個總爺說到的幾句話,稍稍害羞起來了,就隻回答著:“是的,我承認你一切的話語。我希望有一種機會,讓我發現蘊藏在XX地下礦產以前,就能發現蘊藏在XX女人胸中的秘密。”

那總爺說:“是的,老師,一到了這裏,自然不會缺少機會。寶石礦許可我們隨時發現寶石。你看看,上了那個小坡,前麵就可以到一個小小客店裏歇歇了,我們或者就可以發現一點東西。”

兩人一麵說著一麵把馬加快了一點,不到一會就上了那個小坡,進抵一個小村莊的街頭了。到了客店,下了馬,跟到馬後的用人,把馬牽到街外休息去了,他們於是進了一個客店的堂屋裏,接受了一個年老婦人的款待。

客店裏另外還有一個過路的少婦,也在那休息,年紀約二十二三歲,一張黑黑的臉龐,一條圓圓的鼻子,眉眼長長的尾稍向上飛去,穿了一身藍色布衣,頭上包了一塊白布。兩個人進去時,那婦人正低下頭坐到一條板凳上吃米糕。見到了兩個新來的客人,從總爺的馬認識了這一方之主,所以糕餅還不吃完,站起了身來就想走去。那客店老婦人就說:“天氣還早,為什麼不稍歇歇?日頭還不忙到下山,你忙什麼?”那婦人聽到客店主人說的話,微微的一笑,就又坐下了。

婦人相貌並不如何美麗,五官都異常端整秀氣,看來使人十分舒服。惟神氣微帶慘怛,好像居喪不久的樣子。

那總爺輕輕的向城裏人說:“老師,的確寶石礦是隨處可拾寶石的。照XX地的禮儀,凡屬遠方來客,逢到果樹可以隨意摘取果子,逢到女人可以隨意問訊女人:你不妨問問那個大嫂,有什麼憂愁煩擾到她。”

城裏人望到婦人,想了一會,才想出兩句極得體的話,問到那個婦人,因什麼事情,神氣很不高興。

按照XX地方的規矩,一個女子不能拒絕遠方客人善意的殷勤。婦人聽到城裏人的問候,把頭稍稍抬起,輕輕的說:“芝蘭不易再開,歡樂不易再來。”說後恐怕客人不明白所說的意思,又把手指著懸掛在門外那個紅布口袋,望到客人,帶了一點害羞的神氣,“這是一個已經離開了世界的人,在那個布口袋裏,裝得是他的骨灰,在一個婦人的心胸裏,裝得是他的愛情。”說過後,低下頭淒涼的笑著,眼睛卻潮濕了。

總爺就說:“玫瑰要雨水灌溉,愛情要眼淚灌溉:不知為什麼事情,年紀輕輕的就會死去?”

“……”

婦人便告著這男子生前的一切。才知道這男子是一個士兵,在XXX無意中被一個人殺死的,死時年齡還不到二十五歲,婦人住在XX附近,聽到了這事,趕過XXX去,因為不能把死屍帶回,才把男子燒成灰,裝在一個口袋裏。話說到末尾,那婦人用一種動人的風度,望到兩個男子,把這個敘述結束到下麵句子裏:

“流星太捷,他去的不是正路,

虹霓極美,可惜他性命不長!”

說完後,重複把頭低下去,用袖口擦到眼角。

那客店婦人,見到這情形,便把兩隻手互相捏著,走過來了一點,站在他們的中間,勸慰到那個年青婦人:“一切皆屬無常:誰見過月亮長圓,誰能要星子永遠放光?好花終究會謝,記憶永遠不老。”可是那年青婦人,聽到那個話,正因為被那種“在一切無常中永遠不老”的記憶所苦,覺得十分傷心,就哭了。

過一會兒後,這婦人背了門外那個口袋走了,客店人站到門邊向婦人所去一方,望了許久,才回過身來,向兩個客人輕輕的籲著,還輕輕的念著神巫傳說一個歌詞上的兩句歌:

“年青人,不是你的事你莫管,你的路在前途離此還遠。”

那個城裏人沉默了半天沒有說話。

到後這一行人又重新上路了。

他們當天落黑時,還應當趕到總爺那個位置在XX山一片嘉樹成陰的石頭堡寨上,同在一個大木盆裏,用滾熱的水洗腳,喝何首烏泡成的藥酒,用手拉蒸鵝下酒,在那血檮木作成的大床上,擁了薄薄的有幹果香味的新棉被睡覺,休養到這一整天的疲乏的。

六礦場

邊境地方一地之主的城堡,位置在邊境山嶺的北方支脈上,由發源於邊境山中那一道溪流,彎彎的環抱了這個石頭小城。城堡前麵一點,下了一個並不費力的斜坡,地形漸次擴張,便如一把扇子展開了一片平田。秋天節候華麗了這一片大坪,農事收獲才告終結,田中各處皆金黃顏色的草積,同用白木作成的臨時倉庫,這田坪在陽光下便如一塊東方刺繡。城堡後麵所依據的一支山脈,大樹幹章,蔥蘢鬱合,王杉向天空矗去,遠看成一片墨綠。巨鬆盤旋空際,如龍蛇昂首奮起。古銀杏樹木葉,已開始變成黃色,豔冶動人,於眾樹中如穿黃袍之貴人。城堡前有平田,後依高山,邊境大山脈曲折蜿蜒而西去,堡牆上爬滿了薜蘿與葡萄藤,角樓上豎一高桅,角樓旁安置了四尊古銅炮,一切調子莊嚴而兼古樸。這城堡是常常在一些城市中人想象中,卻很少機會為都會市民目擊身經的。

這城堡一望而知是有了年齡的。這是一個古土司的宮殿所在地。一個在曆史上有了一點兒聲名的“王杉堡壘”。山後的杉樹,各有五百年以上的歲數。堡主從祖父的祖父就有了這邊境的土地和農夫,第七世才到了昨天那一位陪了城市中人下鄉的有儀貌善辭令的總爺。這總爺除了在堡內據了那個位置略南的古宮殿,安置他的一家外,圍繞了這古宮殿,堡內尚住下了一百家左右的農戶,每一家屋子裏各有他的牲畜家禽和婦人兒女,各人皆和平安分的住下,按照農夫的本分,春天來把從堡主所分配得到的田畝播種,夏天拔草,秋時收獲,冬天則一家十分快樂的過一個年。每一家皆有相當的積蓄,這積蓄除了婚喪所耗以外沒有用處。就常常買下用大鐵筒裝好的水銀,負了上城去換取銀器首飾同生活所必需的棉紗。每家皆有一張機床,每一個婦人皆能織棉布同麻布。凡屬在這古堡表麵所看到的古典的美麗處,每一個農戶的生活與觀念,每一個農人的靈魂,都恰恰與這古堡相調合一致。

礦場去堡上約有二裏左右,從堡上過礦場,隻沿了那條繞過堡壘的小河而東走,過一山岨,經過四個與王杉城堡成犄角形勢的小石,在最後一個石下斜坡上,就可望到那一片荒山亂石下麵的村落了。

堡內農戶房屋,多黑色屋頂,黃泥牆垣,且秩序井井有條,遠遠望去顯明如一種圖案。礦場村落卻恰恰相反,一切房子多就了方便,用荒石砌成,牆壁是石頭的,屋頂不是石頭的也壓上無數石塊,且房屋地位高下不等,各據了山地作成房屋的基礎,遠看不會知道那裏有多少人家。礦場除了一些小商人以外,其餘就多數是依靠了那一帶石山為生活的人。遠遠望去,隻見各處皆堆積荒石成小阜,各處皆是製汞灶爐的白煙,各處皆聽到有一種錘子敲打石頭的聲音,間不久時候,又可以聽到訇的一聲炮響。一個陌生的人,到了這種地方,見到此種情景,他最先就將在他自己感覺上發生一個問題:“這就是那個產生寶貝,供給神仙糧食的所在地方嗎?”他會不大相信這個地方,朱砂同水銀,是那麼嚇人平常的一種東西,但他隻要下去一點,他就可以見到那些人,用大秤鉤掛了竹筐同鐵筒所稱量的,就正是朱砂和水銀。這實在是一個古怪地方,隱藏在地下,同靠到了那地下的東西而生存的人,全是古怪的。

這礦還是在最近不久才恢複過來的。當各處革命興起時節,礦場中因為官坑占了一部分,曾駐了一連軍隊,保護到礦場的秩序,正當城中殺戮緊急時,這一麵邊境上遊民和工人也有了一次暴動。一千餘遊民工人集合在一處,奪取兵士的槍械,發生了一種戰爭。結果死了一些人,燒去了無數小屋同草棚,所有官坑私坑也就完全炸毀了。革命結束以後,一切平定了,城中軍隊經過改編,皆改駐其他地方,官私坑既已炸毀,官家一時不能顧及這點礦地,私人方麵各存觀望不敢冒險來此,商人則因為下遊尚未知道消息,貨物即有來源也無去路,因此地方人心秩序恢複以後,礦地種種一時還無從恢複。這件事除了堡上的總爺來努力以外,別無可希望了。這總爺因此到城中去商洽,把新軍請來,且保證到軍民之間的無事,又向城中商人接洽,為他們物質方麵的債務作一種信用擔保,在一極短時期中,用魄力與金錢恢複了礦地原來的秩序。到後官坑重新開了工,私人的小山頭也漸次開了工,一切都恢複了原來的舊觀,各處皆可以聽到炮聲同敲打石頭的聲音,石工也越來越多,山下作朱砂水銀交易的市集,也恢複了五日一集的習慣,於是許多被焚燒過的地方,有人重新斫了樹木搭蓋茅棚,預備複興家室。有人重新砌牆打灶,預備燒鍋製酒。有人從各處奔來做生意,小商人也敢留住在場上小客店裏放賬作期貨交易了。

因為官方有大坑,在場積上住得有軍隊,同一個位置不大收入可觀的監督,且常常可見到從城中騎馬來的小官員了。那些收砂買水銀的小商人,有些住在礦地自己的小店裏,有時住到本地人所開的客店裏,照例同廠方同官吏都得有一種交誼,相互的酬酢,因此按照風氣,在礦地方麵,還開了一間很值得城市中人試試的館子,這館子裏的一切必需用品,全從城中帶來的,那一位守在鍋邊的大司務,烹調手段也是不下於城中軍校廚房中人物的。

礦地有些是露坑,有些又是地下坑,因為開采的時間已極久遠,故各處碎石皆堆積如山陵。大部分男子多按照一定價格為礦坑所有人作工,小部分男子,同那些婦人小孩,便提了竹籃,每日到正在開采的礦坑邊上荒石所在處,爬找荒砂。礦坑除了劃定區域的正坑以外,任何地方的荒石,皆尚有殘砂可得。這些人從荒石中檢出有砂的石頭,回到家中踞坐到屋門前,用錘子紮出那些紅色的顆粒,再把這些東西好好的裝到竹筒中去。這些零碎的貨物,同到正坑裏工人私自帶出的貨物,另外一時,自然就有那種收荒的商人,排家去收買,收買這種東西時,自然比應當得到價錢要少一點,有時用錢收買,有時用一點糖,或一點婦人所需要的東西,就可以把它掉換到手了。

製汞處多用泥灶,上麵覆蓋一個鍋子,把成色較差的砂石,用泥瓶裝好放到灶中去燒煉,冷卻後,就從泥瓶同鍋上以及作灶的泥磚裏得到那種白色流動的毒物。製汞工人臉色多是蒼白的,都死得很早,但這種工人因為必不可少的技術,照例收入也比較多,地位也比較好。

當那個城市中人來到礦場時,XX地方的礦場,剛恢複了三個月,但去年來的一切焚殺痕跡皆不可找尋,看到那種熱鬧而安靜的情形,且使人不大相信這地方也有過這類事情發生了。

七去礦山的路上

王杉古堡的總爺,安置了他的城中朋友在一間小而清靜的房間,使他的朋友在那有香草同幹果味道的新棉被裏極舒服的睡了一晚,第二天,先打發了人來看看,見朋友已醒了,就走了過來,問候這朋友,晚上是不是還好。那時城市中人正從窗口望到堡外的原野,朝日金光映照到一切,空氣清新而滋潤。

那城市中人望到總爺笑著:“總爺,一切都太好了,我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睡得那麼甜熟舒適,第一次醒來那麼快樂。”

總爺說:“安靜同良好空氣,使老師覺得高興,我這作主人的倒太容易作主人了。鄉下一切都是那麼簡陋,不比城中方便,你歡喜早上吃點什麼?請你告給我。”

“隨便一點吧……”

“是的,就隨便作一點,XX地方的神就是極灑脫的,讓我去告他們預備一點東西,吃過後我們到礦場去看看那個地方吧。”

總爺今天把身上的裝束同口中的言語皆換了一下,因為他明白了他的朋友在那種談話風格上,有些費事費力。

兩人把早飯吃過後,騎了馬過礦場去,一出堡外,為了那種天氣太好,實在不好意思騎到馬上了,就要跟身的人把馬牽到後麵跟著,兩人緩緩的沿了下坡的路步行走去。早晨的美麗,照例不許形容的,因為人世的文字,還缺少描寫清晨陽光下一切的能力。單隻路旁草尖上,蛛網上,露水所結成的珠子,在晨光中閃耀的五色,那種輕盈與靈活,是微笑,是羞怯,是為誰作成又為誰而作?這個並不止不許人去描寫,連想象也近於冒失的。這東西就隻許人驚訝,使人感動。那個一地之長的總爺,對這件事有了一個最好的說明。當兩人皆注意到那露珠時,總爺就說:

“老師,神是聰明的,他把一切創造得那麼美麗,卻要人自己去創造讚美言語。即或那麼一小點露水,也使我們全曆史上所有詩人容於言語來阿諛。從這事上我們可以見出人類的無能,與人類的貧乏。人類固然能夠釀造燒酒,發明飛機,但不會對自然的創作,有所批評,說一句適當的話。”

那城市中人說:“創造一切美,卻不許人用恰當的言語文字去頌揚,那麼說來神是自私的了!”

“老師,我不能承認你這點主張。神不是自私的。因為他創造一切,同時在人類中他也並不忘記創造德性顏貌一切完全的人。但在這種高尚的靈魂同美麗的身體上,卻沒有可安置我們稱譽的地方。這不是神的自私,卻是神的公正。由於人力以外而成的東西,原用不著讚美而存在的。一切美處使人無從阿諛,就因為神不須乎讚美。”

“這樣說來,詩人有時是一種罪人了。因為每一個詩人,皆是用言語來阿諛美麗詆毀罪惡的。”

“老師,很抱歉,我不大明白詩也不大尊敬詩人,因為我是一個在自然裏生活的人。但照到你所說的詩人,我懂得你對於這種人的意思。在人類刑法中,有許多條款使人犯罪,作詩現在還不是犯罪的一種。但毫無可疑,他們所作的事,卻實在是多數人同那唯一的神都無從了解的。由於他們的冒失,用一點七拚八湊而成的文字,過分的大膽去讚美一切,說明一切,所以他們各得了他們應得的懲罰,就是永遠孤獨。但社會在另一方麵又常常是尊重他們鼓勵他們的,就因為他們用慣了那幾千符號,還能保存一點曆史的影子,以及為那些過分愚蠢的人,過分褊狹的人,告給一些自然的美同德性的美。這些事在一個鄉下人可有可無,一個都市中人是十分需要的。一個好詩人像一個神的舌人,他能用貧乏的文字,翻出宇宙一角一點的光輝。但他工作常常遭遇失敗,甚至於常常玷汙到他所尊敬的不能稍稍凝固的生命,那是不必懷疑了的。”

“你這種神即自然的見解,會不會同你對科學的信仰相矛盾?”

“老師,你問得對。但我應當告你,這不會有什麼矛盾的。我們這地方的神不像基督教那個上帝那麼頑固的。神的意義想我們這裏隻是‘自然’,一切生成的現象,不是人為的,由於他來處置。他常常是合理的,寬容的,美的。人作不到的算是他所作,人作得的歸人去作。人類更聰明一點,也永遠不妨礙到他的權力。科學隻能同迷信相衝突,或被迷信所阻礙,或消滅迷信。我這裏的神並無迷信,他不拒絕知識,他同科學無關。科學即或能在空中創造一條虹霓,但不過是人類因為曆史進步聰明了一點,明白如何可以成一條虹,但原來那一條非人力的虹的價值還依然存在。人能模仿神跡,神應當同意而快樂的。”

“但科學是在毀滅自然神學的。”

“老師,這有什麼要緊?人是要為一種自己所不知的權力來製服的,皇帝力量不能到這偏僻地方,所以大家相信神在主宰一切。在科學還沒有使人人能相信自己以前,仍然盡他們為神所管束,到科學發達夠支配一切人的靈魂時候,神慢慢的隱藏消滅,這一切都不須我們擔心。但神在XX人感情上占的地位,除了他支配自然以外,隻是一個抽象的東西,是正直和誠實和愛:科學第一件事就是真,這就是從神性中抽出的遺產,科學如何發達也不會拋棄正直和愛,所以我這裏的神又是永遠存在不會消滅的。”

那城市中人在這理論上,顯然同意了那個神的說明,卻不願意完全承認完全同意的,在朋友說完以後,他接著就說:“總爺,從另外一個見解上看來,科學雖是求真的事情,他的否認力量和破壞力量,在以神為依據的民族上麵所生的影響,在接受時,轉換時,人民的感情上和習慣上,是會發生騷亂不安的。我想請你在這一點上,稍稍注意一下。我對這問題在平時缺少思索,我現在似乎作著拋磚引玉的事情。”

那總爺說:“老師,你太客氣了點。你明白,這些空話,是隻有你來到這裏,才給我一個機會談到的。平常時節,我不作興把思想徘徊到這個理論上麵。你意思是以為我們聰明了一點,從別個民族進步上看來,已到了不能夠相信神的程度,但同時自己能力卻太薄弱了,又薄弱得沒有力量去單獨相信我們自己,結果將發生一點社會的悲劇,結果一切秩序會因此而混亂,結果將有一時期不安:老師,這是一定的,不可免的。但這個悲劇,隻會產生於都會上,同農村無關。預言是無味的,不可靠的,但這預言若根據老師那個理由,則我們不妨預言,中國的革命,表麵上的統一不足樂觀。中國是信神的,少數受了點科學富國強種教育的人,從國外回來,在能夠應用科學以前,先來否認神的統治,且以為改變組織即可以改變信仰,社會因此在分解,發生不斷的衝突,這種衝突,恐怕將給我們三十年混亂的教訓,這預言我大膽的同你談到,我們可以看看此後是什麼樣子。”

城市中人微笑著,總爺從他朋友的微笑上,看得出那個預言,是被“太大膽了一點的假定”那種意思否認到的,他於是繼續了下麵的推理。

“老師,照這預言看來,農村的和平自然會有一日失去的。農民的動搖不是在信仰上,應當是在經濟上。可是這不過我們一點預言,這預言從一點露水而來,我們不妨還歸到露水的討論吧。請你注意那邊,那一叢白色的禾梗旁,那點黃花,如何驚人!是誰說過這樣體麵的言語:自然不隨意在一朵花上多生一根毫毛。你瞧,真是……”

兩人合並起來應有八十年的壽命,但卻為那點生命不過數日在晨光積露中的草花,顏色與配置,吸引了過去,徘徊了約十分鍾左右。兩人一麵望到這黃花作了一些愉快而又坦白的談話,另外遠處一個女人的歌聲,才把他們帶回到“人事”上來。

歌聲如一線光明,清新快樂浮蕩在微濕空氣中,使人神往情移。

城市中人說:“總爺,XX地方使人言語華麗的理由,我如今可明白了,因為你們這地方有一切,還有這種悅耳的歌聲!”

總爺微微笑著,望到歌聲所在一方,“老師,你這句話應當留下來說給那些唱歌人聽的,這是一句誠實的話。可是你得謹慎一點,因為每一滴放光的露珠,都可以濕了你的鞋子,莫讓每一句歌聲,在你情感上中毒,是一件要緊的事。”

城市中人說:“我盼望你告我在這些事上,神所持的見解。”

“神對此事毫無成見,神之子對此事卻有一種意見,當XX族神巫獨身各處走去替邊境上人民禳鬼悅神時節,走過我們這裏的長嶺,在嶺上卻說下了那麼兩句話:好燒酒醉人三天,好歌聲醉人三年。這個稍嫌誇張的形容,增加了本地的光榮。但這是一個笑話,因為那體麵人並沒有被歌聲所醉,卻愛上了啞子的。”

“我願意明白這個神巫留在王杉堡上的一切傳說。”

於是總爺把這個神巫的一切,為他的朋友一一述說,到後他們上了長阪,便望到礦山一切,且聽到礦山方麵石工的歌聲同敲打石頭聲音了,他們不久就進到那個古怪地方,讓一個石洞所吞滅了。

八在栗林中

秋天為一切圓熟的時節。從各處人家的屋簷下,從農夫臉上,從原野,從水中,從任何一處,皆可看到自然正在完成種種,行將結束這一年,用那個嚴肅的冬來休息這全世界。但一切事物在成熟的秋天,凝寒把溫露結為白霜以前,反用一種動人的幾乎是嫵媚的風姿,照耀人的眼目。春天是小孩一般微笑,秋天近於慈母一般微笑。在這種時節,照例一切皆極華麗而雅致,長時期天氣皆極清和幹爽,蔚藍作底的天上,可常見到候鳥排成人字或一字長陣寫在虛空。晚來時有月,月光常如白水打濕了一切:無月時繁星各依青天,列宿成行有序。草間任何一處皆是蟲聲,蟲聲皆各如有所陳訴,繁雜而微帶淒涼。薄露濕人衣裳,使人在“夏天已去”的回憶上略感惆悵。天上纖雲早晚皆為日光反照成薄紅霞彩,樹木葉子皆鍍上各種適當其德性的顏色。在這種情形下,在XX堡牆上,每日皆可聽到XX人鏤銀漆朱的羊角,蘆葉卷成的豎笛,應和到XX青年男女唱歌的聲音,這聲音浮蕩在繡了花朵的平原上,徘徊在疏疏的樹林裏。

用那麼聲音那麼顏色裝飾了這原野,應是誰的手臂?華麗了這原野,應是誰所出的主意?

若按照礦地那個一方之主的言語說來,XX一切皆為鎮筸地方天神所支配,則這種神的處置,是使任何遠方來客皆隻有讚美和感謝言語的。

各處歌聲所在處,皆有大而黑的眼睛,同一張為日光所炙顏色微黑的秀美臉龐。各處皆不缺少微帶憂鬱的纏綿,各處卻泛溢到歡樂與熱情。各處歌聲所在處,到另一時節,皆可發現一堆散亂的幹草,草上撒滿了各色的野花。

年歲去時沒有蹤跡,憂愁來時沒有方向。城市中人在這種情形中,微覺得有種不安,擾亂到這個端謹自愛的城市中人的心情。每日騎了馬到XX附近各處去,常常就為那個XX地方隨處可遇的現象所搖動,先是常常因此而微笑,到後來卻間或變成苦笑了。這個遠方客人他缺少什麼呢?沒有的,這城市中人並不缺少什麼,不過來到此間,得到些不當得到的與平時不相稱的環境,心中稍稍不安罷了。

在新寨路上同總爺所說的話,有些地方他沒有完全忘記,但這個一地之長原有一半當成笑話同他朋友說到的。他知道他朋友的為人,正直而守分,不大相信XX的女人會擾亂這個遠客的心緒,也不擔心那種笑話有如何影響。一個城裏紳士,在平時常常行為放蕩言語拘謹,這種人平時照例不說女人的。但另外還有一種人,常常在某一時,言語很放肆隨便,照那種陌生人看來,還幾幾乎可以說是稍輕佻一點,但這種人行為卻端謹自愛,是一個無折無扣的君子。XX的堡上的主人,把他的朋友的身分,在安置較後一種人的身分上。正因為估計到這城裏人不會有什麼問題,故遇到並轡出遊時,總指點到那些歌聲所在處,帶著笑謔,一一告給他的朋友,這裏那裏全是有放光的眼睛同跳動的心的地方。或者遇到他朋友獨自從外邊騎馬散步歸來時,總不免帶了親切蘊藉的神氣,問到這個朋友:

“從城裏來打獵的人,遇到有值得你射一箭的老虎沒有?”

城裏這一個,便微微笑著,把頭搖搖,作了一個比平常時節活潑了點的表示,也帶了點詼諧神氣,回答他的朋友:

“在出產寶石的寶石坑邊,這人照例是空手的。因為他還不能知道那一顆寶石比其餘寶石更好!”

那寨主便說:“花須用雨水灌溉,愛須用愛情培養:在這裏,過分小心是不行的,過分拘持則簡直是一種罪過。”

“我記到你前一次在路上所引那兩句詩:朱華不覺得驕人,白露不能夠憐人。膽小心怯的理由,便是還不忘記這兩句詩。”

“是的,老師,龍朱說過的兩句話,畫出了XX女人靈魂的輪廓。可是照到他另一個歌上的見解,卻有下麵的意思:愛花並不是愛花的美,隻為自己年青;愛人不徒得女人的愛,還應當把你自己的青春贈給她。愛是權利同義務相糾結揉雜的。凡打量逃避這義務的人,神不能保佑他。”

“可是寶石是五色的,誰應當算最好的一顆?”

“一切你覺得好的,照到這裏規矩,你都可以用手去拾取!”

“我不知道如何……”

“是的,老師,我明白你的意思,在城市裏你應當用謙卑裝飾你女人的驕傲,用綾羅包裹你女人的身體,這是城裏的規矩。你得守到這種規矩,方可以得到女人。可是這裏一切都用不著!這是邊境地方,是XX,是神所處置的地方。這裏年青女人,除了愛情以及因愛情而得的知慧和真實,其餘旁的全無用處的。你不妨去冒一次險,遇到什麼好看的臉龐同好看的手臂時,大膽一點,同她說說話,你將可以有福氣聽到她好聽的聲音。隻要莫忘了這地方規矩,在女人麵前不能說謊;她問到你時,你得照到她要明白的意思一一答應,你使她知道了你一切以後,就讓她同時也知道你對於她的美麗所有的尊敬。一切後事盡天去鋪排好了。你去試試吧,老師,讓那些放光的手臂,燃燒你的眼睛吧。不要擔心明天,好好處置今天吧。你在城市時,我不反對你為過去的曆史和未來的希望而生活,到這裏卻應當為生活而生活。一個讀書人隻知道明天和昨天,我要你明白今天。”

城中人聽到這種說教,就大笑了。“這種遊戲,可不成了……”

那寨主不許他的朋友有說下去的機會就忙說:“老師,我問你,獵虎是什麼?獵虎也是遊戲!一切遊戲都隻看你在那個情形中,是不是用全生命去處置。忠於你的生命,注意一下這一去不來的日子,春天時對花讚美,到了秋天再去對月光惆悵吧。一切皆不能永遠固定,證明你是個活人,就是你能在這些不固定的一小點上,留下你自己的可追憶的一點生活,別的完全無用!”

兩人雖那麼熱烈的討論到這件事情,但兩人仍然是當作一種笑話,並不希望這事將成為一種認真事件的。但在另一時,卻因此有些小問題,使城裏這一個費了些思索。笑話不會有多少偏見,卻並不缺少某種真理。當寨主的笑話,到城裏那一個獨自反複想到時,這些笑話在年青人感情上發了酵,起了小小中毒的現象。一麵聽到XX人的歌聲,一麵就常在自己的靈魂上,聽到一種呼喚,“學科學的人,你是不行的。你不能欣賞曆史,就應當自己造成一點曆史!”一個人為了明白自己將來還有一段長長的寂寞日子,就為了這點原因,在他年青時忽然決定了他自己,在自己生活中造作出一種驚人的曆史,這樣事情應當是可能的。

可是這曆史如何去創造呢?誰給他那點狂熱,誰能使他在一個微笑上發抖,誰夠得上占領這個從城市裏來的年青人的尊貴的心?

“一切草木皆在日光下才能發育,XX人的愛情也常存在日光中。”城市中人懷了一種期待,上了XX石堡的角樓上,眺望原野的風光。一片溫柔的歌聲搖撼到這個人的靈魂,這歌聲不久就把他帶出了城堡,到山下栗林去了。

栗林位置在石堡前麵坡下約半裏,沿了那一片栗林,向南走去,便重新上了通過邊界大嶺的道路。向東為去礦場的路。向西為大嶺一支脈,斜斜的拖成長隴,約有二裏左右。隴阪上有桐茶漆梓,有王杉,有分成小畦栽種紅薯同黍米的山田。大嶺那一麵,遍嶺皆生可以造紙的篁筱,長年作一片深綠,早晚在霧裏則多變成黑色。堡前平田裏,有穿了百衣背負稻草的女人,同家中的狗慢慢走著,這女人是正在預唱的。在隴阪山田上,同大嶺篁筱裏,皆有女人的歌聲。栗林裏有人吹羊角,聲音低鬱溫柔如羊鳴。

城市中人到了栗林附近,為那個羊角聲音所吸引,所感動,便向栗林走去。黃黃的日頭,把光線從葉中透過去,落葉鋪在地下有如一張美麗的氈毯。在栗林裏,一個手臂裸出的小孩子,正倚著一株老栗樹邊,很快樂的吹他那個漆有朱紅花紋的羊角,應和到遠處的歌聲,一見了生人,便用一種小獸物見生人後受驚的樣子,望到這個不相識的人一笑,把角聲止住了。城市中人說:

“小同年,你吹得不壞。”

小孩子如一個山精神氣,對到陌生人狡猾的搖著頭,並不回答。

城市中人就說:“你把那個給我看看。”小孩子仍然不說什麼,隻望到這生人,望了一會,明白這陌生人不可怕了,就把手上的羊角遞給了他。原來這羊角的製作是同巫師用的牛角一樣的,形製玲瓏精巧,刮磨得十分光滑,在羊角下部,還用朱紅漆繪了極美麗的曲線和魚形花紋。角端卻用蘆竹作成的簧,角上較前一部分還鑿了三個小孔,故吹來聲音較之牛角悅耳。城市中人見到這美麗東西,放在自己口上去吹出了幾個單音,小孩見到就笑了。小孩“哪、哪、哪”的喊著笑著,把羊角攫回來,很得意的在客人麵前吹了起來。且為了隴上的歌聲變了調子,又在那個簡單樂器上,用一隻手捂到小孔,一隻手捂了角底,很巧妙的吹出一個新鮮拍子,應和到那遠處的歌聲。

一會兒,一樣東西從頭上掉落下來,嚇了城市中人一跳,小孩子見到這個卻大笑了。原來頭上掉下的是自己爆落的栗子,小孩子見到這個,記起對於客人的尊敬了,把羊角塞到腰間,一會兒就爬上了栗樹,摘了好些較嫩的刺球從樹上拋下來,旋即同一隻小猴子一般溜下來,為客人用小石槌出刺球中半褐半白的栗子,捧了一手獻給客人,且用口咬著栗子,且告給客人:“這樣吃,這樣吃,你會覺得有桂花味道哪。”

城市中人於是便同小孩坐到樹下吃那有桂花風味的栗子,一麵聽隴阪上動人的歌聲。過一會,卻見到小孩忙把羊角取出,重新吹了幾下,另外地方有人喊著,小孩銳聲回答著,“呦……來了!”到後便向客人笑了一下,同一隻逃走的小獐鹿一樣,很便捷的跑去,即刻就消失了。

栗林中從小孩走後,忽然清靜了。城市中人便坐下來,望到樹林中那個神奇美妙的日光,微笑著,且輕輕歎息著。

忽然近處一個女子的歌聲,如一隻會唱的鳥,囀動了它清麗的喉嚨。這歌聲且似乎越唱越近,若照他的估計沒有錯誤,則這女人應是一個從隴上回到礦場的人,這時正打量從栗林中一條捷路穿過去,不到一會兒就應當從他身邊走過的。他便望到歌聲泛溢的那一方,不過一刻,果然就見到一條藍色的裙同一雙裸露著長長的腿子,在栗林盡頭灌木叢中出現了。再一會兒全身出現後,城市中人望到了她,她也望到了城市中人,就陡然把歌聲止住,站定不動了。一個XX天神的女兒,一個精怪,一個模型!那種略感驚訝的神情,仍然同一隻獐鹿見了生人神情一樣。但這個半人半獸的她並不打量逃跑,略遲疑了一下,就抿了嘴仍然走過來了。

城市中人立起擋著了這女人的去路,因為見到女子手腕上掛了一個竹籃,籃內有些花朵同一點紫色的芝菌,就遵守了XX人語言的習慣,說:

“你月下如仙日下如神的女人,你既不是流星,一個遠方來的客人,願意知道你打那兒來,打那兒去,並且是不是可以稍稍停住一下?”

女孩子望到麵前攔阻了她去路的男子,穿著一種不常見的裝束,卻用了異方人充滿了謙卑的悅耳聲音,向自己致辭,實在是一點意外的事,因此不免稍稍顯得驚愕,退了兩步,把一雙秀美宜人的眼睛,大膽的固執的望到麵前的男子,眼光中有種疑問的表情,好像在那麼說著:“你是誰,誰派你來到這地方,用這種同你身分不大相稱的言語,來同一個鄉下女人說話?”可是看到麵前男子的神氣,到後忽然似乎又明白了,就露出一排白白的細細的牙齒笑了。

因為那種透明的聰慧,城市中人反而有些靦腆了,記起了那個一地之長所說的種種,重新用溫柔的調子,說了下麵幾句話。

“平常我隻聽說有毒的菌子,

今天我親自聽到有毒的歌……”

他意思還要那麼說下去的,“有毒的菌子使人頭眩,有毒的歌聲使人發抖。”

女孩子用XX年青女孩特有的風度,把頭搖搖作了一個否認的表示,就用言語截斷了他的空話:

“好菌子不過濕氣蒸成,誰知道明後日應雨應晴?

好聲音也不過一陣風,風過後這聲音留不了什麼腳蹤。”

城市中人記起了酒的比喻,就說:

“好燒酒能夠醉人三天,

好歌聲應當醉人三年。”

女孩子聽到這個,把三個指頭伸出,似乎從指頭上看出三年的意義,望到自己指頭好笑,隨口接下去說:

“不見過虎的人見貓也退,

不吃過酒的人見糟也醉。”

說完時且大笑了。這笑聲同麗態在一個男子當前,是危險的,有毒的,這一來,城市中人稍稍受了一點兒窘,仿佛明白這次事情要糟了,低下頭去,重新得到一個意思,便把頭抬起,對到女孩,為自己作了一句轉語:

“我願作朝陽花永遠向日頭臉對臉,

你不拘向那邊我也向那邊轉。”

一線日光在女孩臉上正作了一種神奇的光輝,女孩子晃動那個美麗的頭顱,聽到這個話後,這邊轉轉,那邊轉轉,逃避到那一線日光,到後忽然就停住了,便輕輕的說:

“風車兒成天團團轉,

風過後它也就板著臉。”

說了又自言自語的說:

“朝陽花可不容易作,

風車兒未免太活潑。”

但一切事情卻並不那麼完全弄糟,女孩子的機知和天真是同樣在人格上放光的東西,一麵那麼製止到這個客人對於她的荒唐妄想,一麵卻依照了陌生人的要求,在那栗樹浮起的根上,很安靜的坐下了。她坐在陌生人麵前,神氣也那麼見得十分自然,毫不慌張,因此使城中人在說話的音調上,便有一點兒發抖。等到這陌生男子把話說過後,不能再說了,就把嘴角縮攏,對陌生的客人作了一個有所惑疑的記號。低低的說道:

“好看的雲從不落雨,

好看的花從不結實。”

見陌生人不作聲,以為不大明白那意思了,就解釋著:

“好聽的話使人開心,

好聽的話不能認真。”

城市中人便作了一些年青男子向一個女子的陳訴;這陳訴帶了XX人所許可的華麗與誇張,自然是十分動人的。他把女人比作精致如美玉,聰明若冰雪,溫和如棉絮。他又把女人歌聲比作補藥,眼光比作福祐。女人在微笑中聽完了這遠方人混和熱情與聰明的陳訴,卻輕輕的說:

“客人口上華麗的空話,

豹子身上華麗的空花;

一麵使人承認你的美,

一麵使人疑心你有點兒詭。”

說到末了時,便又把頭點點,似乎在說:“我明白,我一切明白,我不相信!”這種情形激動了城市中人的血流,想了一會,他望到天,望到地,有話說了。他為那個華麗而辯護:

“若華麗是一種罪過,

天邊不應掛五彩的虹;

不應有綠草,繡上黃色的花朵;

不應有蒼白星子,嵌到透藍的天空!”

女孩子不問斷的把頭搖著,表示異議。那個美麗精致的頭顱,在細細的纖秀頸項上,如同一朵百合花在它的花柄上扭動。

“誰見過天邊有永遠的虹?

問星子星子也不會承認。

我聽過多少蟲聲多少鳥聲,

謊話夠多了我全不相信。”

城市中人說:

“若天上無日頭同雨水,

五彩虹自然不會長在眼前,

若我見到你的眼睛和手臂,

讚美的語言將永遠在我的口邊。”

女孩子低聲的說了一句“嗬,永遠在口邊,也不過是永遠在口邊!”自己說完了,又望望麵前陌生客人,看清楚客人並不注意到這句話,就把手指屈著數下來,一麵計數一麵說:

“日頭是要落的,花即刻就要謝去,

臉兒同嘴兒也容易幹枯。”

數完了這四項,於是把兩隻圓圓的天工製作的美麗臂膀攤開,用一個異常優美風度,向陌生人笑了一下,結束了她的意見,說了下麵的話:

“我明白一切無常,一切不定,

無常的謊誰願意認真去聽?”

一個蜂子取了直線由西向東從他們頭上飛過去,到後卻又飛回來,繞了女孩子頭上盤旋一會,停頓在一旁竹籃的花上了。這蜂子幫助了城市中人的想象。

“正因為一切無常,一切在成,一切要毀。

一個女人的美麗,最好就是保存在她朋友的記憶裏。

不管黃花朱花,從不拒絕蜂子的親近,

不拘生人熟人,也不應當拒絕男子的尊敬。”

女孩子就說:

“花朵上塗蜜想逗蜂子的歡喜,

言語上塗蜜想逗女子的歡喜;

可惜得很——

大屋後青青竹子它沒有心,

四月裏黃梅天氣它不會晴。”

城市中人就又引了龍朱的一些金言,巫師的一些歌詞,以及從那個一地之長的總爺方麵聽來的XX人許多成語,從天上地下河中解釋到他對於她所有的尊敬,這種動人的訴說,卻隻得到下麵的反響。

“菠菜茼蒿長到田坪一樣青,

這時有心過一會兒也就沒有心。”

把話說過後,乘到陌生人低下頭去思索那種回答的言語時,這女孩子站了起來,把籃子掛在手腕上,好像一枝箭一樣,輕便的,迅速的,向栗林射去,一會兒便消滅了。

城市中人望到那個女孩子所去的方向,完全癡了。可是他到後卻笑了,他望過無數放光的星子,無數放光的寶石,今天卻看到了一個放光的靈魂。他先是還坐到栗林裏滲透了燦爛陽光的落葉上麵,到後來卻到那幹燥吱吱作響的落葉上麵了。

“家養的鳥飛不遠。”這句話使他沉入深邃的思索裏去。

九日與夜

那個從城市中來此的人,對於王杉古堡總爺口說的神,同他自己在栗林中眼見的人,皆給他一種反省的刺激,都市的脈搏,很顯然是受了極大影響的。這邊境陌生的一切,正有力的搖動他的靈魂。即或這種安靜與和平,因為它能給人以許多機會,同一種看來仿佛極多的暇裕,盡人思索自己,也可以說這要安靜就是極怕人的。邊境的大山壯觀而沉默,人類皆各按照長遠以來所排定的秩序生活下去。日光溫暖到一切,雨雪覆被到一切,每個人民皆正直而安分,永遠想盡力幫助到比鄰熟人,永遠皆隻見到他們互相微笑。從這個一切皆為一種道德的良好習慣上,青年男女的心頭,皆孕育到無量熱情與知慧,這熱情與知慧,使每一個人感情言語皆絢麗如錦,清明如水。向善為一種自然的努力,虛偽在此地沒有它的位置。人民皆在樸素生活中長成,卻不缺少人類各種高貴的德性,城市中人因此常常那麼想著:若這裏一切一切全是很好的,很對的,那麼,在另外許多地方,是不是有了一點什麼錯誤?這種思想自然是無結果的,因為一個城市中人來過分讚美原始部落民族生活的美德,也仍然不免成為一種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