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良衝達尼爾聳聳肩說:“看,你媽媽是好人,她不會亂花錢……所以……其實有我在你擔心什麼呀!”
達尼爾默默張開雙手擁抱安良和李孝賢,百感交集地搖著頭說:“小賢,你丈夫是個渾蛋,不過我們都喜歡他。”
蒙特利資產管理公司在大通曼哈頓廣場的五十層,從這裏可以俯視百老彙大街和華爾街,也可以直接看到銅公牛。戴維斯從桃木辦公桌旁走出來,他已經不用關心都市銀行的股價,因為市場已經進入慣性下跌。按金融理論來說,除非出現外力幹預,否則市場的方向一旦形成,隻會不斷繼續下去。而外力支持市場是不可能發生的,因為他看到人群擋住了華爾街公牛。
戴維斯倒了兩杯紅酒走到窗前,把其中一杯放在窗台上輕輕碰了一下,對著公牛前的安良說:“幹杯,祝你幸福。”
紐約州警察局對美洲聯合工程集團總部內的邪教綁架案進行了密集調查,公司被查封,艾琳娜被作為主要嫌疑犯被羈押。可是她一直沒有向法庭提出保釋要求,直到安良到羈押中心探視。羈押中心在紐約市政廳附近,距離華爾街並不遠,安良一個人跟著獄警走進了談話室。
安良把一包煙放在桌上,看著艾琳娜被獄警帶進來。她穿著一身犯人號衣,可是掩不住高挑性感的身材,金發披散在她臉上,從發絲後看到蒼白的臉和沉重的表情。她還沒有坐下來就從煙盒裏抽出一支煙點上,靠在牆上深深吸了一口:“隻有一包煙嗎?”
安良也給自己點上一支煙,坐在桌子上說:“為什麼不保釋,穿成這樣上法庭對你很不利……請律師了嗎?”
艾琳娜慢慢抬起頭看著自己吐出來的煙霧說:“我沒打算出去,如果達尼爾聰明一點的話,他也會進來的。要不為老板做事,要不就到這裏躲著。”
安良明白了艾琳娜的意思,僅僅是讓蝴蝶基金破產,讓都市銀行重創,把美洲聯合集團趕出美國,不代表貓會從世界上消失。艾琳娜如果願意回到美洲集團工作,以貓的實力隨時可以讓她走出這裏,可是她不想繼續以前的生活,走出去就隻會像自己在新加坡那樣被刺殺。安良停了一會兒又問道:“你殺過人嗎?”
艾琳娜知道在祭壇上,安良和在場的人都看到了她的內心世界,那是她唯一一次向殘酷的現實世界報複,也是她人生噩夢的開始。那一天貓幫她隱藏了全部證據,可是這些證據也成了把她鎖在貓身邊的鐵鏈。她冷笑一聲說:“那是該殺的人……如果你起訴我的證據不足以讓我坐一輩子牢,我就會自首這件事情。”
安良從冷漠的眼神裏看到的是過去給艾琳娜留下的傷痕,可是她沒有承擔也沒有放下,而是選擇了最不明智的逃避。他突然問道:“你做了這麼多基因研究,有研究過囚犯的基因嗎?你應該很清楚自己是否有這種基因,就像我可以算出一個人會不會坐牢。”
“哼,我沒有,不過我相信人有這樣的願望總是可以實現的,或者……我可以在這裏把你殺了,那麼保證可以坐一輩子牢。”
聽到這裏,安良知道艾琳娜選擇了承擔,也知道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他把手上的半截煙頭扔掉說:“我很高興聽到你這樣說。艾琳娜,你是個天才,你可以為人類做更多的事……”
艾琳娜突然對著安良大喊:“我為什麼要為人類做事?騙我的是人,害我的是人,利用我去創造所謂的新世界是人,關我進來的還是人。我以為可以信奉神,信奉一種理念,我以為堅持下去就會有希望,可是我隻能不停地保護自己不被傷害,我可以為自己做更多的事嗎?誰為我做過更多的事,你不也是一直在利用我嗎?”
安良看著艾琳娜直視自己的眼神,明白這種憤怒基於信任,如果對著一個不能了解自己的人,沒有人會說出真正的想法,把軟弱的一麵暴露出來。安良小聲說:“人沒有權利傷害別人,可是有權擁有自由。生命很寶貴,就算你知道自己會活多久,也沒有一天是值得浪費的,不要放棄……我不是和你談條件,可是我想現在你會願意多一個選擇。戴維斯基金會在推動一個癌症基因藥研究計劃,他們很想和你合作,有能力保證你的安全。如果你願意的話在預審時請作無罪答辯,他們會派出律師,我在法庭上也會幫助你。在這個案件中隻有綁架案是重罪,其他的技術細節都可以解釋。而我……並沒有被你綁架,我隻是在配合你的研究,不是嗎?”
艾琳娜抬起頭,疑惑地看著安良。安良聳聳肩說:“就像精神病人要被綁起來治療一樣,我就是要這樣才可以被治好,嗬嗬。”
艾琳娜沉默了很久,然後慢慢垂下雙手讓煙頭掉落地麵。她小聲對安良說:“抱抱我,隻是……隻是像朋友那樣……”
她緊緊擁抱著安良,閉上眼睛在他耳邊說:“不要騙我,求求你……不要騙我……”
安芸帶著安婧和劉中堂來到中國,在江西龍虎山上遠眺著壯麗河山。安芸想讓在美國出生的安婧看看自己的家鄉,也讓真正服刑期滿的劉中堂來一次不用偷渡的風水旅行。
他們剛剛從道教聖地天師府出來,安婧來到中國後特地做了一身長衫來襯著喜歡穿長衫的媽媽。這時她穿著灰布中國長衫,拿著羅經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麵。她跑到一個山頂上展開雙手深深吸了一口氣,轉身對安芸說:“這裏就是我們高祖太婆修煉的地方,風景真美啊!”
安芸微笑著走上山頂和她站在一起,看著遠方說:“這裏是中國風水的發源地,也是安家的故鄉。一百多年前高祖太婆綠嬌嬌從這裏出發,走遍了中國,然後又走向世界,然後才有你這個小毛孩生出來。說起來也怪,我們從小發現你像她,也是小小的個子加個瓜子臉……”
“這樣才漂亮呢……為什麼她叫綠嬌嬌,可是家譜上又寫著安青茹呢?”
安芸深切地看著女兒的眼睛說:“名字重要嗎?”
劉中堂站在一旁若有所思。安婧歪一下頭說:“好聽的名字當然重要,要是你給我起的名字不好聽,我就自己起一個。”
安芸笑著說:“你今天穿著長衫,在美國穿修女黑袍,但你還是你呀。”
安婧用力點點頭,伸個懶腰說:“那是。唉……在天師府打坐了幾天,腳都麻了,在修道院天天跪著祈禱反而不覺得累……”
山頂吹著略帶濕潤的暖風,在陽光下讓人感到祥和開朗。安芸揚手讓兩個年輕人坐下,對安婧說:“你在天師府學習了幾天,你認為什麼是道?”
“張天師讓我忘記一切,內觀元神,那時我覺得道在我的身體裏麵,那是一股力量。”
安芸又看著劉中堂,劉中堂是飽讀詩書的中文教師——洪門白紙扇,說話自然更有水平。他像背書那樣流利地回答:“《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如果可以說出來的道就不是道了,經書上的意思是道無形無跡,無處不在,我們生活在道裏麵卻不會去注意它。這種低調無為教會我們怎麼做人處事。”
安芸笑起來:“嗬嗬,你好像在說空氣似的。如果道那麼普通又無處不在,道士們為什麼還要去修煉尋求呢?”
她看著兩個神情迷惑的年輕人說:“我也不知道答案,隻是和你們一樣有點自己的看法。婧婧,天主教的十誡中提到不能跪拜和侍奉偶像,你在天師府裏看到無數神像,因為你的宗教信仰而不必去跪拜,但是你依然可以感覺到什麼是道。你知道嗎?雖然道教看似很多神仙,可是剝開這些曆史留下來的外殼,本質上卻是一神論,你拜和不拜並沒有區別,能跪下來是對宗教和文化的尊重,但是隻要你的心不輕視,並非一定要下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是世界的起源。信上帝的宗教在追尋上帝的啟示,他們稱為神、上帝、或者安拉;科學家在追尋宇宙的起源,他們稱為宇宙第一推動力。如果馬特維能進一步研究彌漫宇宙的微波背後的真相,他總有一天會看到同一個終極,這和道教的追求探索並沒有區別。”
劉中堂和安婧不期然地肅然起敬,在天地之間的山頂上和亦師亦友的前輩談天說地是無上的享受。劉中堂說:“所以名字並不重要,我想我明白了芸姐剛才說的意思。如果我們隻是執著於外形、名字這些表麵現象,我們就看不到真相。”
安芸對劉中堂說:“可能我們永遠也看不到真相,可是我們還是要去尋求,隻要向前走一步,就距離真相近一點。道是自然的規律,婧婧,如果你看不透上帝的意旨,又怎麼知道上帝沒有另一個名字和另一副麵孔呢?”
安婧皺起眉頭指著山下的天師府說:“所以你讓我來看上帝的另一副麵孔,然後讓我離開修道院?”
“得了吧,你天天想著溜走呢,我稍微說一下你就使勁點頭了,現在可別賴到我身上。劉兄弟,婧婧當不當修女和我沒關係,和你大有關係,以後你和她慢慢搞清楚這件事啊。”
劉中堂不好意思地笑著說:“芸姐可別這麼叫我,論輩分論什麼的都不能這麼叫,叫我阿堂就行了。”
芸姐朗聲笑起來:“剛才說完名字的問題,你也不要著相嘛,看開點。”
安婧突然站起來說:“我想好了,我也要有另一副麵孔,我決定改名叫藍色火焰!”
安芸說:“這種大逆不道的事你想都不用想了。”
劉中堂說:“像雞尾酒一樣沒有想象力。哎呀,不能隨便打人啦。”
寧靜的綠樹公墓建在紐約布魯克林的一片小山坡上,從這裏可以看到矗立紐約灣上的自由女神和曼哈頓連接天際的摩天大樓。這裏環境清幽,但是從風水上說卻平平無奇,安良的祖先很早就在這裏買下了大片土地,並且要求安家後人去世時必須火化、安葬在這裏。火化過的骸骨會失去大部分風水靈力,安葬在一片普通的墓園中更使風水無可發揮。安家一向有任由孩子們按自己的意願自由選擇生活的傳統,可是唯獨這一點卻是代代相傳、必須遵守的鐵的原則。
安良從有記憶開始第一次來這裏掃墓就聽母親反複告訴他:安家是風水世家,有足夠的力量用陰宅風水去影響後人,可是這種影響實際上剝奪了後代選擇的自由。安家的祖先希望每個人都可以按自己的想法,用自己的努力去創造命運,而不是被一掛祖墳控製,同時也不能用祖先的骸骨去為自己牟私利。
平整的高地排列著層層墓碑,最上方的墓碑是傑克·懷特和安青茹·綠嬌嬌的合墓碑。從這裏開始以下的每個墓碑上全是安姓的曆代風水師和他們的親人,每個人都堅守著前輩的教誨,火化後才下葬,李孝賢也不例外。
安婧還在新加坡就在電話中告訴安良,依易卦卜算,李孝賢隻有三天壽命,這三天裏她會出現臨終前的回光返照,病情會突然好轉,可這隻是讓她實現夢想的最後期限。李孝賢沒有逃過死神的召喚,但是她在安良懷中,在親人的守護中安詳地離開了人世。
幾個月後墓碑已經做好,墓碑上坐著一個大理石雕刻成的天使,天使臉上帶著恬靜的微笑,麵容和李孝賢一模一樣。她身穿潔白的長袍,背後的翅膀包圍著身體,側坐在墓碑上拉起小提琴。安良穿著整潔的禮服,手捧鮮花站在天使前麵小聲地說著話。
“小賢,我的妻子。我以為上帝把你帶到我身邊是為了讓我們一起到他的懷抱,可是他隻想讓我送你走。婧修女對我說,我不應該哭,因為人的壽命有長有短,隻要完成了上帝的啟示和目的,人就可以完美地回到天堂。我明白你是為了讓天使們回到天堂才來到世上,你來到我身邊,讓我明白愛情不是白日夢,所以我沒有哭……”
安良哽咽了一陣,任由眼淚流在臉上,可是他沒有擦幹,免得被天使看見。
“小賢,我的妻子。媽媽說,你純潔地來到世上,你離開的時候也是純潔的。‘忘記’是上帝給你的恩賜,因為那些過去不應該再想起;‘看不見’是上帝對你的寵愛,因為你不必睜開眼睛看這個汙濁的世界。你心裏有光明,就會看到光明;你心裏有愛,就會看到愛;你心裏有自由,你就自由;我還知道你心裏有我,所以你永遠可以看到我,所以……所以,我不應該哭。”
“小賢,我的妻子。達達也對我說,我是風水師,應該比一般人更看得開。他說生命總是會完結的,我們做得已經很完美了,我們之間有真正的愛情,哪怕隻有一天、一個小時,這一生都沒有白過……你們真是好朋友,說出來的話都一樣。對了,你走的那天達達和我喝了很多酒,雖然他喝得比我多,不過醉了之後也沒有再講粗口。”
“小賢,我的妻子。你喜歡音樂,你的琴聲是我一生中聽過最美的音樂,可是我沒有很多時間聽你演奏,我讓你的靈魂帶上了你喜歡的小提琴。我不知道還可以為你做些什麼,但是你知道,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做一切事情。我已經算不準自己的命運,艾琳娜說微波改變了我的基因。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和你在天堂見麵,我隻希望可以快一點。但是我的心沒有變,我愛你,永遠愛你,我的妻子。”
安良放下鮮花,靜靜地坐在墓碑旁邊,讓風把淚水吹幹。
他從懷裏拿出一部小巧的女式手機,用雙手緊緊地捂著,這是李孝賢一直帶在身上的物件,隻因為手機裏存著她和安良的第一次合照。合照裏的安良傻傻地笑著,李孝賢像調皮的小兔子拔著他的胡須。
四周響起小提琴的聲音,奏起著名的阿根廷探戈舞曲《一步之遙》。安良愕然地抬起頭,身邊有一支小樂隊在演奏著,李孝賢穿著紅色吊帶長裙,披著香檳金色的長發、帶著微笑從草地那邊慢慢走來。
安良站起來向前走去,牽起李孝賢的手,拉高一點讓她從臂環下柔美地轉著圈穿過,再拉到自己懷中。隨著激動人心的主旋律響起,他們擁抱著走出優雅的側行連步,但是他們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對方……
守墓人拄著割草機遠遠看著山坡頂,一個高大的中國青年握著手機在天使墓碑前抱著無形的舞伴,全神貫注地跳起一個人的探戈。
(全書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