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法師自然滿心喜悅,與棲蓮法師議定,在此講律三年,傳授南山律宗三大部,以成一期化業,使眾生均沾法樂。弘一法師一邊著手創辦南山律學院,一邊再次在佛前發弘揚南山律誓願,並且自誓受菩薩戒:

我名演音,仰乞十方一切如來,已入大地諸菩薩眾。我今欲於十方世界佛菩薩所誓受一切菩薩學處,誓受一切菩薩淨戒,謂律儀戒,攝善法戒,饒益有情戒。如是學處,如是淨戒,過去一切菩薩已具,未來一切菩薩當具,普於十方,現在一切菩薩今具。於是學處,於是淨戒,過去一切菩薩已學,未來一切菩薩當學,普於十方,現在一切菩薩今學。

誰也沒有想到,律學院還沒有正式開辦,弘一法師就因為辦學募捐等事與棲蓮法師意見不合。弘一法師覺得,唯有退身而出,才能使自己免受更大的傷害,同時也是表示堅持自己意見的決心。於是,弘一法師攜著親手所寫“南山律學院”的招牌,移錫寧波白衣寺,旋即又往上海,然後再折返白衣寺。

其實,佛門也非淨土。弘一法師心性太高,心地過於潔淨,對人對事過於理想化,過於追求完美,在俗時終於造就他成為一代藝術大師,皈佛後終於造就他成為一代律宗傳人;但理想與現實相距雲泥,又使弘一常常受到極大的傷害,使他常常陷在寂寞、孤獨、憂鬱的境地裏不能自拔。這一種傷害,是時,是人,更是受傷自己的心性。

不由想起弘一法師好友陳師曾乃弟陳寅恪的兩句詩:“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

弘一法師,陳寅恪,都是絕世才子,超越世俗不知凡幾,便常常不能隨順時世,也便常常為世所不容,隻能在寂寞裏踽踽獨行,隻能孤獨而憂鬱地看夕陽一點一點地西沉。其實,寂寞、孤獨和憂鬱大約是一種才子病。而陳寅恪的這兩句詩,也大約是所有才子的真實寫照。

南山律學院的失敗,弘一法師受傷至深。後來憶及這事,弘一法師自己回憶:

我從出家以來,對於佛教向來沒有做過什麼事情。這回使我能有弘律的因緣,心頭委實是很佩歡喜的。不料第一次便受了這樣的打擊。一月未睡,精神上受了很大的不安,看經念佛,都是不能。照這情形看來,恐非靜養一二年不可。雖然,從今以後,我的一切可以放下,而對於講律之事,當複益進,盡形壽不退。

此後,弘一法師依然雲飄浙東,雖在金仙寺和鎮海伏龍寺輪流開席講律,但終究因緣不具,難成弘律夙願。

哪裏有一片淨土?種得下這一叢潔淨的好花。哪裏有一塊藍天?留得住這一縷潔白的閑雲。弘一法師的目光,不由得越過浙東的山山水水,向南向南,望向一片清波蕩漾的大海,望向一片四季花蕃土地,望向一片佛緣馥鬱的淨域。

1932年10月19日,弘一法師再一次踏上回歸永嘉之路。弘一已經決定遠行,也許這一去,今生不複能夠回來。永嘉是弘一法師的第二故鄉,慶福寺是弘一法師的第二常住,弘一法師不能不回來作遠行的道別。

弘一法師出家14年來,有12個僧臘是在慶福寺度過。這裏的一磚一瓦都刻印在弘一法師的心裏,這裏的一草一木都讓弘一法師不能忘懷。尤其是寂山長老和因弘法師,更讓弘一法師依依難舍。

那些天,弘一法師不停地揮毫寫字。弘一法師要把自己對永嘉、對慶福寺、對寂山長老的深深感恩、無限眷念和美好祝福,留下來,留在自己的第二故鄉,留在自己的第二常住。

不由想起寂山長老曾請自己寫過的一副楹聯,不知今生還能不能再與此老相見?弘一法師情不自禁地重新寫下這副意味深長的楹聯:“眾緣散盡處,一念看來孤。”

因弘法師如今已經長大成材,做了慶福的住持,未來的路還很長很長,他依然需要曆練,需要不斷地鞏固道心,弘一法師覺得這也許是今生最後一次開示弟子了,於是語重心長地寫道:“臨行贈汝無多語,一句彌陀作大舟。”

弘一法師還為慶福寺寫了一副《華嚴集聯》:“入於真實境,照以智慧光。”

天氣漸涼,雁字排空;落葉飛飛,永嘉緣盡。1932年11月26日,弘一法師乘船南下。緇素兩界朋友們站在碼頭上,望著輪船漸行漸遠,心上一派空茫。草積不除,時覺眼前生意滿;

庵門常掩,勿忘世上苦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