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在泉州住了兩個月以後,又到惠安到廈門到漳州,都是繼續前稿:除了利養,還是名聞,除了名聞還是利養。日常生活,總不在名聞利養之外。雖在瑞竹岩住了兩月,稍少閑靜,但是不久,又到祈保亭冒充善知識,受了許多的善男信女的禮拜供養,可以說是慚愧已極了。……我的過失也太多了,可以說是從頭至足,沒有一處無過失,豈隻謝絕宴會,就算了結了嗎?尤其是今年幾個月之中,極力冒充善知識,實在是太為佛門丟臉。別人或者能夠原諒我,但我對我自己,絕不能夠原諒,斷不能如此馬馬虎虎的過去。所以我近來對人講話的時候,絕不顧惜情麵,決定趕快料理沒有了結的事情,將“法師”、“老法師”、“律師”等名目,一概取消,將學人侍者等一概辭謝,孑然一身,遂我初服。這個或者也是我一生的大結束了。

弘一法師何以如此苛重地自責懺悔?

一代才子出家,原是為了了脫生死之苦,求證無上佛道。然而光陰流逝,人生已經老大,證道之路依然迢遙無望。在弘一法師看來,大約正是因為道念不堅的原因,唯有懺悔才能排除雜念,心生清涼,心地光明,心意慈悲。

弘一法師心性之高,豈特對世事常懷憂慮,對佛門不淨常感憂憤;他對自身的所作所為竟然也會時時感到與目標相去太遠,自然而然地便生出無限的自責來了。從性格上來說,弘一法師一直充滿著矛盾。他總是渴望隱入一隅,超然於時世之外,靜靜地研讀佛典,證悟佛法;但佛教的悲行願智,弘法利生的悲憫情懷,又讓他不得不時時中斷研讀佛典,做入世的事業。矛盾的心境下,自然常起懺悔意緒。

麵對那些年輕的學僧,如此嚴苛地懺悔,弘一法師的深意是告誡年輕一輩:要使道心堅固,必須時時保持自省、自責和懺悔意識。弘一法師常向年輕學僧們說一句古訓:“以恕己之心恕人,則全交;以責人之心責己,則寡過。”可見,弘一法師責己之嚴,既是真情流露,也是教育學僧的一種方法。

再看弘一法師在《最後之□□(懺悔)》講演結束時,給學僧們臨別贈言的古詩:

未濟終焉心飄渺,萬事都從缺陷好;吟到夕陽山外山,古今誰免餘情繞?

我們從這首作結束語的詩中,能否讀出點什麼呢?是懺悔塵緣依然時時掛懷,還是對前塵人事未盡之責依然感到隱隱的不安。也許,弘一法師依然是要提醒他的學僧們,餘情繚繞並不可怕,隻要堅固道心,勇猛精進,定會破迷散霧,道業有成。

一直到1938年春,廈門被日寇占領,南普陀寺佛教養正院在國難中解散。

實際上,弘一法師在“佛教養正院”走上正軌以後,於1935年春節剛過,即雲行閩南各地弘法利生。正月,在萬壽岩講《淨宗問辨》。三月,在泉州開元寺講《一夢漫言》。隨後,應溫陵養老院院長葉青眼之約,居溫陵15天。在此期間,弘一法師有求必應,不停地為慕名前來求字的人寫字,讓每個人都歡喜而去。葉青眼對弘一法師說:“這次大師來泉州,州中人士多來求字,少來求法,不無可惜。”弘一法師笑著說:“餘字即是法,居士不必過為分別。”

溫陵曾是理學家朱熹講學的“小山叢竹書院”。弘一法師早年於程朱理學沉潛特深,施蟄存在《弘一法師讚》一文裏就說弘一法師是“秉道皈佛”。這一回意外來到朱子講學之所,弘一法師自然會心生慨歎,心存感動。應葉青眼之請,弘一法師欣然題寫“過化亭”匾額,並興筆為題記:

泉郡素稱海濱鄒魯,朱文公嚐於東北高阜,建亭種竹,講學其中,歲久傾圮。明嘉靖間,通判陳公重建斯亭,題曰“過化”,後亦毀於兵燹。邇者葉居士青眼欲得古跡,請書亭額補焉。餘昔在俗,潛心理學,獨尊程朱。今來溫陵,補題過化,何莫非勝緣耶?

果然是一番勝緣,隻因這一回溫陵結緣,弘一法師竟爾終老於此。

1935年舊曆四月十一日,薄暮時分,弘一法師將往惠安淨峰寺弘法,泉州法侶紛紛趕來道別。此行路途顛簸,許多人慮及弘一法師的身體,誠懇勸止。有人竟然長跪不起,聲淚俱下,請弘一法師顧念身命。

弘一法師怎麼肯停下弘道的腳步?光陰匆迫,形壽有限,弘一法師決心走向塵世,走向民間,走向大眾。弘律利生,這一副身命早已可以拋卻。自淨其心,有若光風霽月;

他山之石,厥惟良師益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