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弘一法師依然不停地奔波於泉州城市、鄉間,為僧俗民眾開示講法,證授皈依。直至這年舊曆十二月初三日,再次病臥不起,弘一法師方才雲棲泉州草庵。

弘一法師這次身患“風濕性潰瘍”,病勢凶猛,不幾日便手足腫爛,高燒昏迷,生命出現危象。對此惡疾,弘一法師心地反而一片平和,專意誦佛,並向傳貫法師交代遺囑:

命終前請在布帳外助念佛號,但亦不必常常念。命終後勿動身體,鎖門曆八小時。八小時後,萬不可擦身體洗麵,即以隨身所著之衣,外裹破夾被,卷好,送往樓後之山凹中。曆三日有虎食則善;否則三日後,即就地焚化。焚化後再通知他位,萬不可早通知。餘之命終前後,諸事極為簡單,必須依行,否則是逆子也。

不由想起,弘一法師當初在永嘉的病中,要求死後棄入甌江,以結水族之緣。人誰無死?生命的開始,便是死亡的起步,誰也沒有辦法改變。對於死亡的態度,對於死後的安排,其實最能反映一個人的人生境界。已經把生死的真相看破,自在地與死亡攜手而去,還有什麼不能夠放下?

弘一法師,前此是才子超拔,人間的種種風景,入眼入心,自然會有特異於世人的看法和作為;後來皈依佛門,已經看清了生死的真相,生死原來不過是時空裏的幻相而已。生便好好地生,一步一步地生向真,生向善,生向美;死便靜靜地死,死得簡,死得樸,死得徹。唯有生得好,生得真實、自在、充實、慈悲,才會死得安詳、平靜、隨順、美滿。

一個多月以後,已經是舊曆1936年正月中,弘一法師的病狀竟然日漸減輕,可以勉強扶杖步行,隨即轉入廈門就醫,再曆百日,方才漸漸痊愈。是此生此世的緣未了麼?是人生的境界還未走完麼?是僧俗道友們誦經懺悔的精誠所至?

還在草庵的臥病之中,廣恰法師前來探病,弘一法師卻對弟子說:“你不要問我病好沒有,你要問我有念佛沒念佛。這是南山律師的警策,向後當拒絕一切,閉關編述南山律書,以至成功。”

弘法使命在肩,濟世責任在心,閩地各界的熱忱和恩義在胸,弘一法師隻能把閉關著述當作美好的想望。正月底,潰爛的手足還未愈合,動一下就會疼痛異常;但弘一法師強撐病體,開始弘法利生事業,口不停頌,手不停寫。

在佛教養院,弘一法師麵對年輕學僧,與大家探討惜福、習勞、持戒和自尊。弘一法師從自己的經曆說起,告訴學僧們惜福應從惜物做起。當年在俗時,弘一法師家豈止是萬貫家產,但哪怕是一粒米,一張寸把長的紙條,兄長和母親也告誡他不能隨意糟蹋。弘一法師直說到自己生活的儉樸:

諸位請看我腳上穿的一雙黃鞋子,還是一九二○年在杭州時候,一位打念佛七的出家人送給我的。又諸位有空,可以到我房間裏來看看,我的棉被麵子,還是出家以前所用的;又有一把洋傘,也是一九一一年買的。這些東西,即使有破爛的地方,請人用針線縫縫,仍舊同新的一樣了。簡直可盡我形壽受用著哩!不過,我所穿的小衫褲和羅漢草鞋一類的東西,卻須五六年一換,除此以外,一切衣物,大都是在家時候或是初出家時候製的。從前常有人送我好的衣服或別的珍貴之物,但我大半都轉送別人。因我知道我的福薄,好的東西是沒有膽量受用的。又如吃東西,隻生病時候吃一些好的,除此以外,從不敢隨便亂買好的東西吃。

我不清楚那些學僧們在聽了弘一法師的開示之後,會有怎樣的感覺。當我讀著這篇文字,雖然少了弘一法師那慈父般感人的聲氣和動人的微笑,但我依然被深深地震撼了。

去弘一法師說法的光景已很遙遠,我們已經生活在一個奢侈而貧乏的時代。我們仿佛早已讓太過豐富的物質淹沒,變成物質裏一隻可以盡情享用、盡情浪費的渺小的蟲子,不奢侈,不會奢侈似乎正在成為一件可羞複可恥的事情;我們又確實生活在一個非常貧乏的時代,甚至已經難覓一滴天然的純淨的水,更難尋一縷天然的清新的空氣。生態和環境讓我們已經有了窮光蛋的感覺,我們依然沉醉在食不厭精、衣不厭貴、財不厭廣的迷夢之中。我們並不會自責,從來就沒有學會懺悔!

惜食,惜衣,非為惜財緣惜福!弘一法師豈止是在開示他的那些佛學弟子,難道這不也是給後世的我們開出了一張濟世良方麼?

這年舊曆四月,弘一法師開始一個月的講授南山律學。弘一法師特別要求打開講堂的大門,以便各界人士都有機會聽講。五月,移錫鼓浪嶼日光岩,寫下華嚴偈句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