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老去。老去的,是時光裏的風物。繁華風流,熱鬧浮豔,從眼前飄過,從心上掠過,那一顆心便淡了遠了。可是,心意裏卻更加深切地懂得珍惜點點滴滴的時光,人情也常常變得更加的深摯、圓融、沉潛和芳冽了。

仿佛從秋原上走過,天地曠遠,日光寧靜,無邊落木隨風而下;牆角,籬下,溪畔,崖邊,卻依然是黃花開遍,在漸淡漸冷的季節深處旺出一片溫暖、絢彩和芬芳。

弘一法師的人生,經曆了一幕一幕的風景,早已月明風淡。仿佛深沉的良秋,清涼恬醇,卻又光華炫目,清韻溢芳。

當初離去,滿目蒼翠,國事日蹙。如今歸來,秋風蕭瑟,烽煙緊逼。1937年9月27日,弘一法師回到廈門萬石岩,傳貫、仁開、圓拙和妙蓮等弟子隨行。此時的廈門,也是戰雲密布。一些弟子和朋友擔心弘一法師的安危,紛紛請他去內地暫避。弘一法師不為所動,誓於廈門共存亡。12月23日,弘一法師在寫給李芳遠的信中表明心跡:“朽人已於九月廿七日歸廈門。近日廈市雖風聲稍緊,但朽人為護法故,不避炮彈,誓與廈市共存亡。古詩雲:‘莫嫌老圃秋容淡,猶有黃花晚節香。’乃斯意也。吾人一生之中,晚節為最要。願與仁等共勉之。”

在給弟子蔡丏因的信中,弘一法師堅執:“時事未平靖前,仍居廈門。倘值變亂,願以身殉。”為堅心誌,弘一法師還給自己的居室題寫了“殉教堂”橫額。

國難當頭,民族絕續懸於一線。當此之際,最能檢驗一個人的氣節和人格。弘一法師,一代高僧,衰弱不堪,卻挺身而出,錚錚鐵骨,讓我們感受到了人性的光輝,體味到了族的根性和品格,更看見佛陀無上的忍辱、精進和智慧。

弘一法師已經諸病纏身,但他並沒有停下弘法利生的腳步。炮火裏支離破碎的祖國,需要點燃激情,振奮精神;但硝煙裏痛苦掙紮的眾生,更需要心靈的慰藉,哪怕是一豆之光,一星之熱。

1938年春節之際,弘一法師在晉江、泉州的山水間奔波,為大眾開講《華嚴行願品》《心經》《三皈五戒淺義》《持誦藥師咒之方法》和《華嚴大意》等,以慰藉人心,紓解內心的抑鬱之氣。

這年4月,廈門淪陷前。日寇一艦隊司令慕名登岸尋訪弘一大法師。見麵之後,日艦司令即盛氣淩人地對弘一法師脅之以日語對話,敘之以與日本有師友、婿親關係,曉之以日中富窮懸殊,誘之以國師待遇。弘一法師淡淡地回道:“貴國為吾負笈之邦,師友均在,倘有日風煙俱淨,祥和之氣重現,貧僧舊地重遊,謁師訪友以日語傾積久之愫,因所願也。出家人寵辱俱忘,敝國雖窮,愛之彌篤!尤不願在板蕩時離去,縱以身殉,在所不惜!”

度群生,哪惜心肝剖?是祖國,忍孤負?不由得想起弘一法師早年寫下的詞句。當年青春年少,而今老圃黃花,但那一腔熱血依然奔流不息,那一種浩然之氣依然充沛於胸。

不久,弘一法師應邀赴漳州弘法,廈門陷入日寇魔掌之下。廈門是弘一法師南閩十年法緣的最初承祥之地,四季曾是那樣的花團錦簇,叢林曾是那樣的幹淨旺盛,人意曾是那樣的真淳祥和。如今,弘一法師心裏的這塊美好的土地,已經陷入了血雨腥風之中。我們無法想像,弘一法師初知消息時的反應;但我們能肯定,弘一法師那顆殉教赴難的心一定更加堅硬了,那一腔悲憫一定更加深廣了。

後來在泉州,日寇飛機不斷前來狂轟濫炸,損失慘重。麵對日寇暴行,弘一法師號召僧眾“愛國之心,當不後人”,倡議組建晉江縣佛教戰時救護隊,為抗日做出應有的貢獻。在動員會上,弘一法師淚水橫流,告誡諸多弟子:“吾人吃的是中華之粟,飲的是溫陵之水。身為佛子,若不能共紓國難,為釋迦如來張些門麵,自揣不如一隻狗子!”

1938年10月,弘一法師為畫家師李明信書寫橫幅“最後之勝利”。其時,正是抗日戰爭最艱難的時期,悲觀失敗的情緒彌漫許多國人的心頭。弘一法師卻能以佛陀的那一雙慧目,看清強日必敗,看見中華勝利的曙光,其仁其智,讓人不能不由衷地敬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