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王二被老魯追得不勝其煩,就決定不跑了,從大門口推著自行車慢步進來,心裏想著:她要是敢咬我,我就揍她。但是打定了這種決心以後,老魯就再也不來追王二,甚至在大門口麵對麵的碰上,她也不肯撲過來,而是轉過臉去和別人說話。這種事真是怪死了。以前王二拚命奔逃時,想過好多“幸虧”:幸虧他在半空中上班,幸虧他從小就喜歡爬樹上房,幸虧他是中學時的體操隊員,會玩單杠等等,否則早被老魯逮住了。後來王二又發現一點都不幸虧:假如他不會爬樹上房,不會玩單杠,不能往天上逃,那王二就會早早地站在地上,握緊了拳頭,想著假如老魯敢來揪他的領子,就給她臉上一拳,把她那張肥臉打開花。假如是後一種情況的話,問題早就解決了,根本用不到實際去打。這些幸運和不幸,再加上複雜無比的因果關係,簡直把他繞暈了。
這個被追逐的故事就發生在我身上。當時是一九七四年,冬天空氣汙濁,除了像廁所裏的淫畫和各種政治運動,簡直沒有什麼事情可供陳述。而政治運動就像天上的天氣,說多了也沒有意思。當時北京的城牆已經被拆掉了,那座古老的城市變得光禿禿的,城裏麵缺少年輕人,這樣的生活乏味得很。當時我二十二歲了,是個滿臉長毛的小夥子。也許就是因為這個,老魯才決定要捉住我。那段時間裏,我經常是躲在房上,但是每月總有幾次要下地,比方說,簽字領工資,到工會去領電影票等等。隻要逃進了會計的辦公室,把門插上,也就安全了,危險總是發生在這段路上,因為準會遇上老魯。每到開支的日子,會計室門口總會有好多人等著看熱鬧。到了這種日子,老魯的臉準比平時紅上好幾倍,頭發也像被爆米花的機器爆過——在攻擊敵人時,狒狒的臉也要變紅,眼鏡蛇也要炸腮;這些都不重要,不要為其所動,重要的是看她進攻的路線。假如她死盯著我的胸前,就是要揪我的領子;假如她眼睛往下看,就是要抱我的腿。不管她要攻哪裏,她衝過來時,你也要迎上去。正麵相逢的一瞬間,假如她舉手來抓領子時,我一矮身,從她腋下爬過去;假如她矮身要抱腿,我就一按她肩膀,用個跳馬動作從她頭頂上一個跟頭翻過去。那個時候老魯抓王二是我們廠的一景,每月固定出現幾次。但是這已經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有關我呆過的豆腐廠,有好多可補充的地方。它在北京南城的一個小胡同裏,雖然那條胡同已經拓寬了,鋪上了柏油,但是路邊上還有不少破破爛爛的房子,房門開到街麵上。窗子上雖然有幾塊玻璃,但是不要緊的地方窗格子上還糊著窗戶紙。那些房子的地基比街麵低,給人異常低矮的印象,房頂上幹枯的毛毛草好像就在眼前。我們廠門口立了兩個水泥柱子,難看無比。裏麵有個凶惡無比的老魯等著捉我。這一切給我一種投錯胎轉錯世的感覺。雖然這一切和別人比起來,也許還不算太糟,但是可以說,我對後來發生的這些事情缺少精神準備。我小的時候可沒想到會有這麼個堆滿了碎煤的院子,裏麵在造豆腐,更沒想到這裏會有個老魯要咬我。
六
我現在已經四十歲了,既不是畫家,也不是數學家,更不是做豆腐的工人,而是一個工程師。這一點出乎所有人(包括我家裏人和過去認識我的人)的意料之外,但是我自己一點也不感到意外。把時光推回到我小的時候,有一段時間門前是一大片雞圈,那時候我手上的傷疤已經長好了。從我住的二樓涼台往下看,隻見眼前是一大片蜂窩式的場所,因為這些雞圈是用各種各樣的材料隔出的空地。在那些材料裏有三合板、洋鐵皮、樹枝樹杈等等,原來的設想是用這些東西就可以把雞圈在裏麵不讓它們出來,但是不管什麼時候你都能看見很多的雞在圈間的空地上昂首闊步地走著,而且到處都能聞見雞屎味,和不帶過濾嘴的駱駝牌香煙的味道一樣。除了樓前的空地上有雞圈,樓上的陽台上也養上了雞。有一隻公雞常常在樓下起飛,飛到我頭頂四樓的陽台上去。我能夠從它漫步的姿態判斷它何時起飛,所以也就很少錯過這些起飛的場麵。通常它是在地上一蹲,然後跳到空中拚命拍動翅膀,就拔地而起了。據我的觀察,它隻能夠瞬時克服重力,垂直升上去,不大能夠自由飛翔;因為它常常撲不準陽台,又從空中撲撲啦啦地掉下來。當時我看雞飛上陽台十分入迷,卻不知道這預示著什麼。過了近三十年,我到了美國聖路易城,在那個著名的不鏽鋼拱門下和一架垂直起落的鷂式戰鬥機合影時,才帶著一絲淡淡的懊惱想起這件事來。這是因為這架飛機的外形和那隻公雞很像,飛起來就更像了。我的懊惱是因為覺得應該由我把這架飛機發明出來。所有這些事說明了除了攀登外,我的生命還有一個主題,就是發明。這也是我與生俱來的品性,雖然到目前為止,我還沒發明過什麼了不起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