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假設我是個失去記憶的人,以七四年夏天那個夜晚為起點,正在一點點尋回記憶的話,那麼當時王二看到的是個膚色淺棕的女人,大約有二十三歲,渾身赤裸,躺在一張棕繃的床上。她像印地安女人一樣,梳了兩條大辮子,頭發從正中分成兩半。後來王二常到她家裏去,發現她每次洗過頭後,一定要用梳子仔仔細細把頭發分到兩邊,並且要使發縫在頭頂的正中間,仿佛要留下一個標記,保證從這裏用快刀劈開身體的話,左右兩邊完全是一樣重。梳頭的時候總是光著身子對著一麵穿衣鏡,把前麵的發縫和兩腿中間對齊,後麵的發縫和屁股中間對齊。後來王二在昏黃的燈光下湊近她,發現她的頭發是深棕色的,眉毛向上呈弧形,眼睛帶一點黃色,瞳孔不是圓形,而是豎的橢圓形。她乳頭的顏色有點深,但是她不容他細看,就拉起床單把胸口蓋上了。這個女人嘴唇豐滿,顴骨挺高,手相當大,手背上靜脈裸出。她就是×海鷹。我認為她很像是銅做的。在此之前幾分鍾,他們倆一個人在床頭,一個人在床尾,各自脫衣服,一言不發,但是她在發出吃吃的笑聲。她脫掉外衣時,身上劈劈啪啪打了一陣藍火花,王二一觸到她時,被電打了一下。然後他們倆就幹了。他和她接觸時毫無興奮的感覺,還沒有電打一下的感覺強烈;但是在性交時勁頭很足——或者可以說是久戰不疲。但是這一點已經不再有意義。
王二和×海鷹幹那件事時,心裏有一種生澀的感覺,仿佛這不是第一次,已經是第一千次或者是第一萬次了。這時候床頭上掛著她的內褲,是一條鮮紅色的針織三角褲。這間房子裏隻有一個小小的北窗,開在很高的地方,窗上還裝了鐵條。屋裏充滿了潮濕、塵土和發黴的氣味。有幾隻小小的潮蟲在地上爬。地下有幾隻捆了草繩子的箱子,好像剛從外地運來。還點了一盞昏黃的電燈,大概是十五瓦的樣子,紅色的燈絲呈W形。
王二和×海鷹幹那件事之前,嗅了一下她的味道。她身上有一點輕微的羊肉湯味。這也許是因為吃了太多的炒疙瘩。因為豆腐廠門口那家小飯鋪是清真的。炒菜時常用羊油。但是這種味道並不難聞,因為那是一種新鮮的味道,而且非常輕微。那天晚上燈光昏暗,因為屋裏隻有一盞十五瓦的電燈。她的下巴略顯豐滿,右耳下有一顆小痣。×海鷹總是一種傻嗬嗬的模樣。我說的這些都有一點言辭之外的重要性。長得人高馬大,發縫在正中,梳兩條大辮子,穿一套舊軍裝,在革命時期裏就能當幹部,不管她心裏是怎麼想的,不管她想不想當。×海鷹說,她從小就是這樣的打扮,從小就當幹部。不管她到了什麼地方,人家總找她當幹部。像王二這樣五短身材,滿頭亂發,穿一身黑皮衣服,就肯定當不了幹部。後來王二果然從沒當過幹部。
假設×海鷹是個失去記憶的人,從七四年夏天那個夜晚尋回記憶的話,她會記得一個相貌醜惡、渾身是毛的小個子從她身上爬開。那一瞬間像個楔子打進記憶裏,把想象和真實連在一起了。後來她常常拿著他的把把看來看去,很驚訝世界上還會有這樣的東西——癱軟時像個長茄子,硬起來像搗杵。它是這樣的難看,從正麵看像一隻沒睜開的眼睛,從側麵看像隻剛出生的耗子。從小到大她從來就沒想到過要見到這樣的東西,所以隻能想象它長在了萬惡的鬼子身上。從小到大她就沒挨過打,也沒有挨過餓,更沒有被老師說成一隻豬。所以她覺得這些事十分的神奇。她覺得自己剛經受了嚴刑拷打,遭到了強奸;忍受了一切痛苦,卻沒有出賣任何人。但是對麵那個小個子卻說:根本就沒有拷打,也沒有強奸。他也沒想讓她出賣任何人。這簡直是往她頭上潑冷水。
這個小個子男人臉像斧子砍出來的一樣,眼睛底下的顴骨上滿是黑毛,皮膚白皙。這個男人就是王二。他脫光了衣服,露出了滿身的黑毛。這使×海鷹心裏充滿了驚喜之情。她告訴王二說,他的相貌使她很容易把他往壞處想,把自己往好處想。她對王二說,他強奸了她。他不愛聽。她又說他蹂躪了她,他就說,假如你堅持的話,這麼說也沒有什麼不可以。後來她又得寸進尺,說他殘酷地蹂躪了她。這話他又不愛聽。除此之外的其他字眼她都不愛聽,比如說我們倆有奸情、未婚同居等等。他的意思無非是說,這件事如果敗露了,領導上追究下來,大家都有責任。這種想法其實市儈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