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胸口長了很多黑毛,緊緊地蜷在一起,好像一些小球,因此他的胸口好像生了黑鏽一樣。拔下一根放在手掌裏,依然是一個小球,如果抓住兩端扯開的話,就會變成一根彎彎曲曲的線,放開後又會縮回去。因此每根毛裏都好像是有生命。夜晚王二躺在床上時,×海鷹指指他的胸口,問道:可以嗎?他在胸口拍一下,她就把頭枕上去,把大辮子搭在王二的肚子上。如果她用辮梢掃那個地方,他就會勃起,勃起了就能性交。這件東西根本不似王二所有。她家裏那間小屋子很悶。性交時她有快感,那時候她用手把臉遮一下,發出擤鼻子一樣的聲音,一會就過去了。
但是這件事又可能是這樣子的:我伏到×海鷹身上時,她雙目緊閉,牙關緊咬,臉上顯出極為堅貞不屈的樣子;四肢岔開,但是身體一次次地反張,喉嚨裏強忍著尖叫。那個樣子幾乎把我嚇住了。所以我也把自己做成個×形,用手壓住她的手腕,用腳抵住她的腳麵,這樣子仿佛是在彈壓她。×海鷹的身體是冷冰冰的,表麵光滑,好像是拋光的金屬。幹完了以後我也不知為什麼會是這樣。
我和×海鷹幹完了那件事,跪在床上把胸口對在一起,那樣子有幾分像是鬥雞。×海鷹跪在床上,還是比我要高半頭。這時候她的乳房在我們倆中間堆積起來,分不清是誰長的了。那東西有點像北京過去城門上的門釘。這些事情都屬正常。但是我們倆之間怎麼會出了這樣的事,我還是莫名其妙。
我和×海鷹躺在她家那張棕繃的大床上時,我常常伸出右手,用食指和中指把她的乳頭夾住。我的手背上有好多黑毛,甚至指節上也有,因此從背麵看去,那隻手像個爪子。×海鷹向下看到這種情形,就繃直了身體一聲不吭,臉上逐漸泛起紅暈。我很想把身上的黑毛都刮掉,但這件事應該是從手上做起的——假如手上的毛沒有去掉,把身上的毛去掉就沒有意義。用右手刮掉左手的毛是很容易的,反過來就很困難。這是因為我的左手很笨。而兩隻手一隻有毛,另一隻沒有的話,還不如讓它都留著哪。其實還有別的方法可以把手上的毛去掉。比方說,我可以用一分鬆香,加一分石蠟降低熔點,把它熔化以後,把手背上的毛粘在上麵,待冷凝後,再把毛揭下來——屠宰廠就用這種辦法給豬頭拔毛。但是我覺得沒必要這樣子和自己過不去。這些事說明我的本性是相當溫良的。盡管如此,在鉗住她的乳頭時,我還是感到一種逼供的氣氛。我真想把氣氛變成事實,也就是說,逼問一下到底是誰派她來耍我的。但是我忍住了,沒有幹出來。因為一幹出來我就是瘋子了。
×海鷹說我像個強盜,原因除了我長得醜,身上有毛之外,還因為我經常會怪叫起來。不管白班夜班,廠裏廠外還是走到大街上,我都會忽然間仰天長嘯;因此我身上有一種嘯聚山林的情調。其實這是個誤會,我不是在長嘯,而是在唱歌,沒準在唱《阿依達》,沒準在唱《卡門》,甚至唱領導上明令禁止唱的歌。但是別人當然聽不出這其中的區別。×海鷹因此而傾心於我,這倒和革命時期沒有關係。古往今來的名媛貴婦都傾心於強盜。我們倆之間有極深的誤會:她喜歡我像個強盜,我不喜歡像個強盜。因為強盜會被人正法掉。我這個人很惜命。
其實×海鷹沒說我像個強盜,而是說我像個階級敵人。但我以為這兩個詞的意思差不多。我初聽她這樣說時嚇出了一頭冷汗。在此之前,我以為我遇上老魯、×海鷹和我搗亂純屬偶然,絲毫也沒想到自己已經走到了革命的反麵。後來×海鷹又安慰我說,不要緊。你隻是像階級敵人,並不是階級敵人。聽了這樣的話,心裏總有點不受用。
假如我理解得不錯的話,成為階級敵人,就是中了革命時期的頭彩了。這方麵的例子我知道一些,比方說,我們的一個同學在六六年弄壞了一張毛主席像,當時就嚇得滿地亂滾,嗷嗷怪叫。後來他沒有被槍斃掉,但也差得不很遠。每一個從革命時期過來的人都會承認,中頭彩是當時最具刺激的事情,無與倫比的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