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明李衛公為什麼要證明費爾馬定理,就要說到當年在洛陽城的土耳其浴室的休息室裏,李靖和大家坐在地板上聊天的情形。當時在座的有一個日本人,頭剃得像卓別林的小胡子,身上穿著短短的藍印花布和服,跪在地板上,他管李靖叫李樣(桑);還有一個巴爾幹半島來的人,長一張又寬又蠢的臉,鼻子上掛了一個金環,身上穿了一件浴袍,坐在一個軟墊上;還有一個黃胡子的希臘人,攔腰束一條浴巾。李衛公自己什麼都沒有穿,盤腿坐在地上。他的身材相當健美,所以黑地裏有好多貪婪的目光投到他身上——這個浴室是同性戀活動的場所。但是李衛公本人不是同性戀者,他到這裏來,是因為浴室裏有免費招待的大麻煙。那種煙盛在他們中間的一根鑄鐵煙管裏,因為煙管十分沉重,所以下麵有一個可以轉動的支架,看上去就像一門火炮。人們轉動煙管,輪流抽煙,看上去好像是輪流地飲彈自殺——但是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吸煙的間隙裏,那個希臘人用一支蠟筆,就著煙管上一支蠟燭的光,在地板上寫下了費爾馬定理,而且用打著嘟嚕的漢語說,誰要是把它證了出來,誰就是世界上第一聰明的人。這些話就像一道流螢,飛進了李衛公黑暗的內心。證明了費爾馬定理,就證明了自己是最聰明的人,這件事值得一幹。後來他就證明了自己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我還可以指出,當他被按在地下,第十一下板子打在他臀部的鐵板上,發出金屬響聲那一瞬間,他最聰明,等到第十二下板子落下,不僅他,而且全世界都沒有剛才聰明。但是對他沒有什麼好處。作為一個中國人,不但必須有證明自己聰明的智慧,還得有證明自己傻的智慧,否則後患無窮。我把這件事寫了出來,很可能證明了自己在後一個方麵有所欠缺,給自己種下了禍根。
要說明我們幹嘛要到唐詩裏去找牛頓力學,到宋詞裏去找相對論,就需提到我們在領導麵前有所交待,要麼證明我們有實用性,要麼證明有觀賞性,總之要有存在的價值。證明了相對論和牛頓力學都是中國人先發現的,弘揚了民族文化,就算有了觀賞性。證明了別的,領導上也不愛看。
我現在還沒有證出費爾馬定理,但我已經把怎麼發表它的辦法想出來了,這個辦法就是把它叫做李靖定理。有好多人有做出證明、發明理論的聰明,卻沒有發表它們的聰明。這件事的困難程度沒有做過研究的人是難以想象的。假如一個定理有兩三個世紀沒有得證,你把它證出來時,三四十頁肯定打不住,準會寫成一本書。你還要找權威來肯定,然後才有發表的機會。但是權威起碼也是七八十歲,活著都困難,哪來的精神看你這艱澀無比的論文?因此你隻好懷才不遇,鬱鬱而終。假如把它叫“李靖定理”,說是李衛公的證明,發表就一定不成問題。實際上到底是誰證的,根本無關緊要。因為我在這方麵表現得一點都不傻,所以我覺得沒必要妄自菲薄。
對於我和衛公這樣的人,有一種最大的誤會。大家以為我們是自己選擇了這樣的生活方式——終日想入非非,五迷三道——所以我們是一群討厭鬼。這種看法是錯誤的。我們這樣,完全是天性使然。以我為例,假如我不想費爾馬定理,就會去想別的東西,沒準要去寫小說,沒準要去寫詩,寫出來的小說和詩準又是招人討厭的東西,這種事連我們自己都無法控製。這也許是因為腦袋裏長了瘤子。假如世界上充滿了我們這樣的人,就會充滿一種叵測的氣氛。這件事沒有辦法,隻好就讓它這樣了。
李衛公是全世界最聰明的人,這一點在大唐人人都承認。大唐皇帝這樣說:朕聖明,李愛卿聰明。故而假如有一個大唐的子民膽敢以為自己比衛公還聰明,人們就不僅要說他是個自大狂、神經病,還要把他送官府嚴辦。皇上對李衛公優寵有加,常把紅拂招進宮去叮囑說:你要經常做魚給李卿吃!魚補腦。吃魚吃得李衛公滿身的腥味,飯後散步時常有大隊的貓跟在身後。除此之外,還有很多讓人頭疼的事。因為大家都知道誰是世上最聰明的人,就把一切動腦子的事都推給李衛公去幹。舉例來說吧,連長安城裏公共廁所都讓李靖去設計。李衛公把廁所設計成了多角亭的樣子,每個角裏是一個隔間,有八角和六角兩種,畫好了圖,交手下人督造。但是手下人沒有他聰明,就把八角的做成了男廁所,六角的做成了女廁所。我們知道,長安城裏的女多男少,因此女廁所馬上就不夠用了。李衛公隻好又設計了一種牌子,掛在每個隔間的門上,一麵寫著“幹”,一麵寫著“坤”,隻要翻過來,就能把男廁所變成女廁所。這就叫做顛倒乾坤。為了區區的廁所,就要他操兩次心,因此李衛公活得非常的累。為了逃避這些亂糟糟的事,他就開始裝睡,做出一個得了老年癡呆症的假象。在家裏和班上,他就是走路時也不睜眼。隻是到了不熟悉的地方才睜開一隻右眼,以防撞到樹上。在這種情形下,他看上去好像一個準備開火的狙擊手。假如有人看見了,他就可以解釋說自己不但有老年癡呆症,而且患了早期的偏癱,連左眼都睜不開了。隻有在和紅拂做愛時,他才把兩隻眼睛全睜開。他隻相信紅拂,相信她不會跑到皇上麵前報告自己裝病不忠。李衛公就是這樣裝傻,裝了好幾年,也沒有被人揭穿。這件事的離奇處就在於,李衛公年輕時玩了命地證明自己是聰明人,老了又要裝傻,前後矛盾。但這也是做一個中國人最有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