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音這時候便會很凶惡地瞪他,問他看什麼看,那孩子見被她發現,總會紅著臉低下頭去,可過會卻又會忍不住偷眼看她,囁嚅著問:“裴姐姐,你到現在也沒告訴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麼,老是惹得你這樣生氣?”
“不要問我這個問題!”拾音白他一眼,氣呼呼地道:“我一想起來就生氣!就想要欺負你!你要是不想受皮肉之苦,就少來招惹我!”
那孩子聽了便會露出一副委屈的表情來,扁了扁嘴,似乎還想要說什麼,但看到拾音那副麵帶寒霜的樣子,終究還是選擇了噤聲。
直到八月初一那天杜牧隨他母親去慈恩寺進香,拾音才算得到了一個眼前清淨的機會。其實她本該隨著杜牧一起去的,但她卻找了諸多借口堅決推辭了——她很怕外出看到長安的種種物是人非,那會勾起她太多心事,令她觸景生情。
杜牧那孩子本來極力勸她一起去,不顧自己被拾音連捏了兩下臉蛋,還拽著她衣袖不死心地說著什麼慈恩寺多麼有意思,許願多麼靈驗什麼的,最後見拾音態度實在堅決,他隻得作罷,又歎口氣,問她道:“那裴姐姐你有什麼願望麼?我可以替你許。”
拾音聽到“願望”二字,心中一緊,立刻想到王維的溫柔笑顏,當即眼圈就有些發紅。她抿了抿嘴,搖搖頭苦笑道:“我心中所想,可不是你通過許願就可以實現的。”
他聞言不由蹙眉,還想說什麼,見母親已經差人來接他出門,隻得跟去,臨行前還不忘囑咐拾音:“裴姐姐,你不要出去,我一會就回來。”
拾音一愣,聽著他遠去的足音,當時就有些納悶,又不禁覺得好笑。她現在越來越發現自己真是搞不明白這孩子到底在想什麼,明明知道她愛欺負他,卻一如既往地對她好,有時她真的會好奇這現在看起來還如此單純良善的他日後到底是經曆了什麼樣的變故才成了那副浪蕩子模樣……
卻不料他們才走了沒多久,杜府的管家林先生就匆匆來通知拾音,說牧大公子表兄家裏給兩位公子做了新衣裳,請人去府上取,而杜府大部分侍女都隨夫人一起上香去了,剩下的又實在脫不開身,就麻煩她跑一趟,反正路途也不是太遠,況且府上備了馬車,她盡可快去快回。
拾音一陣猶豫,終於還是點了點頭。而她取完衣物後,卻心念忽轉,並沒直接上車返回,而是將它們交予馬車夫,說自己想隨意在路上走走,一會就回去。馬車夫見反正距離不遠,又是大白天,便也同意,先行離去了。
拾音漫無目的地在這長安街道上行走。其實她並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去哪裏。從前在長安的時候,她大部分時間都是待在玉真公主的道觀內安心當她的小侍女,再來就是與王維在灞河邊散步聊天,其他很多地方,她都不曾去過。
於是她開始下意識地尋找河岸,然後順著那依舊楊柳依依的河岸一直走,不時抬眼看河對岸風景,想起當初與王維並肩賞景,再聽他解詩的美妙時光,心中一陣酸楚洶湧而上。
摩詰,我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回去……
如果我能夠回去,我一定再不離開你……
她哀傷地想著,終於再走不下去,佇立在岸邊對著麵前悠悠東流的灞河水出了許久的神,這才回過身來,打算沿著原路回去。
卻在這一回首的瞬間,拾音當即就愣在了那裏。
原來她已在不知不覺間走出很遠,行至長安郊外,而現在在她身後的,竟正是當年讓她遇到王維的那處玉真道觀。
可那卻再不是她記憶中的、於三個月前曾住過的“璿台玉榭”的壯麗建築。這元和年間的它已毀於數十年前安史之亂中的戰火,如今隻剩下一片斷壁殘垣,其間野草叢生,唯殘存的一兩座亭台,還有那門口依然開滿了芙蕖的蓮池,尚可依稀分辨出它昔日曾有過的輝煌。
這場景突如其來地映入拾音眼簾,連帶著昔日過往全部在她腦中浮現,一時給她的心靈造成了巨大的撞擊。她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裏,那一瞬她似乎親眼見到曆史在自己的眼前湮滅,一如自己的戀人和愛情。
忽然之間一陣悶雷自天心滾過,這夏末的天氣依然多變,轉眼間天幕就開始灑落一場雨,而那雨越下越大,很快便有了傾盆之勢。
拾音卻好像絲毫感覺不到一般,隻呆呆地站立原地,任雨水將自己從頭淋濕,臉上早已分辨不出是雨是淚,痛哭的聲音也全部淹沒在了滂沱雨聲之中。
直到她猛然意識到胸口的時光機器可能會再度進水受損,她才急急伸一手隔著衣衫捂住它,回過身便向著前方大步跑去。而她一路跑得失魂落魄,心亂如麻,腦子裏似乎在想很多事,又似乎什麼都想不了。
漸漸地,杜府的朱漆大門隱約出現在了她模糊的視線之中。拾音腳步卻一下子放慢,木然地望著前方,想著她為什麼又要回到這個地方,回到自己討厭的人身邊去。可令人悲哀而絕望的是她除了這裏,竟又無處可去。
這時有人從大門處撐著一把傘,直向她跑過來,隻是速度並不快,似乎腳步還略微有些踉蹌。
是杜牧。
他奔至拾音麵前,先是一臉驚愕地看著滿身雨水的拾音,然後小小身體努力將傘舉至她頭頂為她遮雨,又伸出一手就想拉她進府中去,一邊還大聲問道:“你究竟去了哪裏?為什麼這麼久都沒回來?這麼大雨你怎麼還亂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