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與吳叔聞言都是一愣,齊齊看向拾音,訝道:“小裴姑娘也知道摩詰?”
拾音點點頭,勉強笑道:“從前在家鄉的時候,跟著父親讀過不少王先生的詩文,父親告訴我說,王先生他年少即富文采,多才多藝,詩文中以五律與五、七言絕句造詣最高。尤其寫景詩篇,篇幅短小,語言精美,山水幽靜與恬適心情盡為其表……”
孟浩然露出驚喜神情,不住向她頷首,笑道:“令尊這評價真可謂恰如其分,想必也是位風雅之人,便是不曾與摩詰交往,卻也懂得他文中深意。”說著,一顧吳叔,哈哈一笑道:“你可還記得當年我們初見摩詰的情景?”
吳叔大笑道:“怎麼會不記得?五年前你初次去長安,那年他二十九歲,也閑居長安從大薦福寺道光禪師學頓教。你和我談起他文才,我們都是對這位當年的狀元郎讚賞又向往不已,便約著一起去他府上拜訪。我還記得那天是冬至,天正下著小雪,彼時他尚未歸來,他的侍女便請我們在客廳入座,後來我遠遠地看到他在門口下車,隻是穿了一身群青色的淺淡衣袍,踏雪而來的風姿竟也是優雅無及。”
孟浩然一邊點頭,一邊笑著接他話道:“那時你小聲對我說了一句‘此不複似世中人’,惹得他家那位侍女為我們倒茶水時笑得手都在微微抖動。”
吳叔聽他說起那舊事,又笑了半天:“可不是麼?我看見他人,才真的明白《世說新語》中‘容止’那篇裏說的那些個美男子在現世中該是個什麼姿態!他一進屋,見到你我二位,當即露出笑容,而他聲音清和,舉止極有禮,真不愧出身太原王氏。哎,孟兄你別光說我,我們回來的路上,你不也讚他形貌‘濯濯如春月柳’麼?”
孟浩然聞言卻搖頭感歎:“可惜我沒有摩詰那繪畫天分,否則也可為他畫幅肖像,結果倒累他為我這難登大雅之堂的俗人畫像,真是慚愧至極。”
拾音本在聽他們說起從前舊事,而他們談笑間形容極生動,令她覺得自己仿佛也親見了那個雪天,還有那個伴著雪花歸來的玉人,嘴角邊便不由漾出淡淡笑容。這時忽然聽見孟浩然這句話,她急急擺手,對他微微一笑道:“孟先生切莫妄自菲薄,我觀先生麵容清臒,風儀落落,自也是‘蕭蕭肅肅,爽朗清舉’的。”
孟浩然略略睜大眼睛,又與吳叔互看一眼,當下欣然大笑道:“那在下可真是承小裴姑娘美言了,哎,姑娘你是沒親眼見過我那位摩詰老弟,”說著,他感慨道:“這些年來,我常常說,摩詰真是當世才子中最具才華者,心境卻又最是平和,即使閑居,即使不為重用,卻也始終能夠維持風度,我平日裏與他書信往來,常常能從他那裏領悟到許多新道理,故雖我年紀長他十二歲,卻萬萬不敢以前輩自居,倒時常覺得能夠結交他這樣一位朋友,真乃人生幸事。”
拾音垂下眼睛,輕聲道:“我雖然不曾……不曾親眼見過王先生,但從孟先生與吳叔的話裏,也能大致猜想到他的形貌,必定是位謙謙君子,笑容和煦,為人親切……他總是什麼事都先為別人著想的,心思又極細膩……”說到最後,她聲音漸漸低下去,仿佛自語:“他聽人說話的時候,總是認真地注視著你的眼睛,嘴角邊……常常帶著恬淡笑意……他彈琴也好、寫字也好,姿勢也都是極優雅的……”
孟浩然看她說這話時,一直黯淡的臉龐仿佛被桌上的燭火點亮,忽然間俱是光華,一時竟有些疑惑地沉默注視著她,而一邊吳叔卻一臉詫異道:“哎呀,小裴姑娘說得真是一點都不錯!”說著,又皺起眉頭看向她:“小裴姑娘,你真的從不曾見過摩詰麼?”
拾音心中一緊,立刻下意識地搖頭:“我這樣的小女子,哪裏配結識王先生那樣的人……我隻是……隻是讀過他一些詩文,知道他一些逸事,便擅自在心中把他想象成這樣的男子……對不起,我這樣子說出來,未免太過唐突了……”
孟浩然這才搖了搖頭,輕聲道:“哪裏,摩詰要知道有素未謀麵的人也能這般了解他,一定也是極高興的,這世上能懂得他的人,本就不多,更何況前年……哎,前年又少了一位對他來說那麼重要的人……”
拾音聽他又提起王夫人的事,心中一動,忍不住脫口而出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嗯?”孟浩然一怔,看向她的眼中露出疑問神色,卻見拾音直直地盯著自己,一字一句問道:“已過世的王夫人,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啊……”卻想不到他麵上露出為難神色來,又看了吳叔一眼,這才苦笑道:“這……我們也不清楚。”
拾音不由一愣,本來史書上關於王維那位早逝的夫人的記載,就幾乎是一片空白,《新唐書》上也隻說了一句“(維)喪妻不娶,孤居三十年”,而他正當青春年華便寧願鰥居,再不複娶,足見他對亡妻的感情有多深厚,在這三妻四妾都極尋常的時代裏,他卻選擇了從此孤老一生……
她究竟是什麼樣的女子,能讓他那樣的人牽掛如斯?
這是拾音早在現代讀書時就一直不得其解的謎團,而她來到大唐後,曾與年少時的王維相戀,她因此也知道他絕不是那沒有七情六欲、出家人般的詩佛,與此正相反,他感情豐富,表現愛情的方式含蓄而優雅,他贈她紅豆的時候局促而可愛,他親吻她的時候繾綣而纏綿……他對自己尚且如此,更遑論那個占據了他全心與全部生命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