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菩提(2 / 3)

這是拾音第一次真正認識到戰亂年代的殘酷,這時聽那婦人這番說話,她才開始覺得後怕——若不是這婦人先前好心地拖她進門,現在她的遭遇恐怕已是不堪設想……而還不待她從這恐懼中得以恢複,那婦人的說話已經讓她瞪圓了雙眼,她猛地抬頭看向那婦人,顫聲道:“大嬸,你剛剛說什麼?你說大燕皇帝?”

那婦人慘然笑道:“還不就是安祿山那反賊!我兒子從前在羽林軍中當差,一年前安賊攻陷洛陽,聖上西狩,他也隨之一同前往蜀地……而這一年來再沒半點音信,洛陽城如今已是餓殍遍野,也不知我還能不能活到他回來……”

拾音聽到這話,幾乎驚得麵如死灰——原來現在竟根本不是她先前所想的那樣,是什麼唐末,而真真就是安史之亂時期!而算算時間,如今應該是天寶五載,正是安史之亂爆發後的第二年!

她為這發現而驚恐萬分,喉頭似乎都為之幹澀,半天發不出一點聲音,腦中更是一片混亂。她怔怔地望著那婦人,眼前卻浮現出先前她於街市上看到的那片被焚毀的廢墟景象。

“洛陽宮殿燒焚盡,宗廟新除狐兔穴。”

原來杜甫詩中所描寫的那段浩劫絲毫也沒有誇張……據史書記載,這東都洛陽在唐朝時期城內建有宮城、南北二市和百餘座坊,規模與長安相仿,其經濟、文化的發達程度也不亞於長安,而如今洛陽城經過這一場動亂,卻已是哀鴻遍野,一片荒涼。杜甫還有“寂寞天寶後,園廬但蒿藜,我裏百餘家,世亂各東西”的句子,就是描寫這場戰亂中人民都無家可歸,流離失所的淒慘景象。

這無疑是中國曆史上最可悲的一場戰亂……而那時光機器為什麼偏偏要把她送來這裏?!

她在那輞川湖邊,明明真心乞求它帶她遠走高飛,可這次距離上一次的開元二十一年,也才過了十三年而已……

而王維他……

拾音立即意識到一個事實,而這個事實卻比安史之亂更令她吃驚,她甚至“呀”地一聲叫了出來,繼而雙手掩口,心卻不可抑製地越跳越快。

他在這裏!他就在這洛陽城裏!

按照史書的記載,玄宗出逃四川之時,王維扈從不及,被安祿山抓獲,而安祿山知他才華,便遣人將他從長安帶至洛陽,就關押在那菩提寺裏,逼迫他就任偽職。

明明乞求遠離他所在的時空,希望依靠時空的阻隔自己便能斷了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而這機器卻仿佛要刻意玩弄她的命運般,幹脆直接將她送至了他身邊去。

拾音一時竟不知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這機器從不曾令她如願以償過——她曾以為它救了自己,到頭來卻發現了一個令她內疚一生的真相;她曾感謝它將她送回戀人身旁,它卻又告訴她一切都不過是癡心妄想;而當她決意死心的時候,它卻偏要送她去他一生中最為艱難的時刻……

它簡直是個惡魔,以躲在暗處操縱她的命運,再獰笑著欣賞她的痛苦為最大樂趣。

“你為什麼要送我來這裏?”夜晚宿在這位叫做“趙嬸”的婦人家中,拾音頹然望著手中的機器:“我已經告訴過你我死心了!我不會再妄圖進入他的人生了!你為什麼還要這樣折磨我?你果然是故意的……可我不會再受你擺布……我……我絕對不會出現在他麵前了,因為那對我和他都已毫無意義……”

她近乎喃喃自語,心中卻不自禁地想起王維自己寫下的那些描述他這段不堪回首的人生經曆的句子:“君子為投檻之猿,小臣若喪家之狗。偽疾將遁,以猜見囚。勺飲不入者一旬,穢溺不離者十月,白刃臨者四至,赤棒守者五人。刀環築口,戟枝叉頸,縛送賊庭……”

這些曾經在書本上看到的詞句幾乎令拾音心痛得無以複加,想著他那樣文弱溫雅的人,竟要遭受這種常人難以忍受的罪,並使他今後一生引以為恥,甚至還要被後世文人羞辱為“萎弱少氣骨”,她便輾轉難眠,恨不能立刻去了菩提寺,守護在他身邊,以自己的全力不讓他受到任何一點傷害……

這想法折磨得拾音坐立難安,天還未亮,她便已起身,急急向趙嬸問明了菩提寺方位,就想要出門去尋。虧趙嬸一把拉住她,厲聲訓斥道:“你瘋了!不想想現在是什麼時候?你這樣的年輕女子獨自出門根本就是送死!”

拾音卻噙著眼淚,並不說話,隻是一味固執。她何嚐不曾在心中訓斥自己,明明下過那樣的決心了,況且書上也好好地記載著,盡管王維會遭此挫折,但他終將平安無事,甚至動亂過後,他還會平步青雲,官位直至尚書右丞,她大可安心的。

可她如今滿腦子都隻想著要去一次菩提寺,她不管史書上都是怎麼記載的,她必須得親自用自己的眼睛證實他的平安無事……

趙嬸見勸說無效,最終隻得搖搖頭長歎口氣,回房翻出她兒子從前的一套舊衣,讓拾音換上,頭發也梳成男子式樣,甚至刻意令她明淨白皙的臉上沾了些煙塵,這才勉強允許她出得門去。

拾音心中大是感激,昨天得趙嬸相救,之後還願意於這種非常時期留宿她一個陌生人,委實是救她於水火之中。而她更換衣服時,翻遍全身,找到從前於杜牧家做侍女時,杜夫人賞賜給她的一支步搖,不由分說便塞進了趙嬸手中,又抱歉地苦笑著說自己也許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都要托她予以照顧。

拾音向著那菩提寺方向行走,而沿路隨處可見斷壁頹垣,那些廢墟直看得她心驚肉跳,甚至當她平生第一次見到有餓死在街邊的小孩屍體時,她幾乎要昏厥過去,趕緊閉了閉眼,佝僂著身子直往前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