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白發(1 / 2)

拾音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麼時候再度睡著的,隻記得自王維問完那句話後,她心中便難過不已,卻又不敢繼續流淚,生怕早晨醒來後會被他們看出自己的異樣,當下也隻得將臉伏於雙臂間,悄悄於心中嗚咽,而腦中思維更是一片混沌。

如果不是已經知道他的人生與自己無關,真恨不能就這麼把真相告訴了他……她想起從前在揚州與杜牧的對話,那時杜牧諷刺她若是早生一百年,王維喪妻後便可娶了她續弦,而她卻以無比肯定的口氣告訴杜牧,他對妻子一片深情,而史書上也確實記載他將再不複娶。那時她還並不知道自己有一天真的能夠再度回到他身邊……可原來一切都是既定的命運,即使她回來,甚至即使王維不曾忘記她,他們也沒有辦法在一起了……

原來不是她想不想說出真相的問題,而是命運根本就不會有機會讓她開口……

拾音於晨光中悠悠醒轉,她揉揉眼睛,又出了好一會的神,這才撐著床榻站起身來。

而她一回身,就見王維正坐在她身後不遠處的桌旁,安靜地看著書。

他看去已洗漱完畢,隻是頭發披散,一直穿著的白色單衣外隻罩了一件紺青色的袍衫,消瘦的手肘露在袖外,正一手撐著額頭,仔細地讀著麵前那本書,且看樣子他應該是半夜起就坐在那裏了,因為他桌上的燈燭似乎剛剛熄滅不久,燭芯還在冒著一縷青煙。

拾音一陣內疚,她夜間冒失地跑進來,本是一心想照顧他的,可到頭來卻擾了他的睡眠。

見她醒來,王維從書上抬起眼睛,微笑看她一眼,又搖了搖頭道:“你不用這樣,我這裏夜間都不需要服侍的,我自己……照應得過來。”

拾音本還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解釋半夜偷偷跑進來的事,見他這樣說,也隻得訕訕地垂下腦袋來,囁嚅道:“對不起,是我不好,打擾了先生……”

王維隻一笑,輕聲道:“是我勞姑娘費心了,你也一夜沒能安睡,快些回房吧。”

拾音隻得點點頭,卻在經過他身邊的時候,忽然瞥見他桌上放置著的梳子與冠帶,心中一動,便停在他身後道:“先生,不如……不如我先幫你束發吧。”

說著,也不待他答應,便伸手拿過梳子要為他梳頭。王維一怔,須臾微微頷首,任她去梳理他頭發,自己則繼續認真地閱讀麵前書籍。

拾音在身後見他看得仔細,目光不由也隨之看過去,她本以為他是在讀詩書,仔細看去才發現那是一本《楞嚴經大勢至菩薩念佛圓通章》。

她不由微笑,雖早知他一生習禪,甚至他的名與字都與佛教密切相關——維摩詰是佛教中的一位菩薩,維摩詰的意譯即為淨名、無垢稱詰,意思是以潔淨,沒有染汙而稱的人。他以摩詰二字為字,正是以維摩詰居士為楷模,以成為無垢之人自勉。而佛教對王維一生影響都甚大,甚至沁入到了他的文思之中去,他所作的詩文,以禪語入詩、以禪趣入詩、以禪法入詩,淡遠,意境幽絕,而他正是通過田園山水的描繪,來宣揚隱居生活和佛教禪理。

隻是他年少與拾音來往之時,還多是聊些少年心性所喜愛的話題,那時他與她談詩文畫作,言笑晏晏,而像如今這樣沉靜地讀經書,拾音還是第一次見。

“……譬喻有人,一專為憶,一專為忘,如是二人,若逢不逢,或見非見。 二人相憶,二憶念深,如是乃至,從生至生,同於形影,不相乖異……”

見王維略有些詫異地回首,拾音這才發覺自己不經意間已讀出聲來,她有些尷尬,但還是好奇問道:“先生,這段話是什麼意思?”

他略略睜大眼睛,注視了她一會,目中透出柔和笑意來:“折楊姑娘也對佛經有興趣麼?”說著,他目光又落回書頁之上,將這段話默讀了一遍,便對她娓娓解釋道:“這段話是用譬喻來說明念佛三昧。初五句是從負麵說,次五句是從正麵說。比如有兩個人,一人專為思念另一人,另一人卻專為忘記這思念他的人,這樣的兩個人,即使相逢也無法相認,即使相見也不會相識。而如果這二人互相想念,互相牽掛,思憶深切,何止可以相逢相見,而且相親相愛,乃至願意生生世世,如影隨形,不相舍離。”

王維解釋完畢,良久卻聽不到拾音一聲回答,不由微感驚訝,正要回過頭去,卻忽然聽見她自身後幽幽問道:“那如果……如果這兩個人明明都不曾忘記彼此,他們一直互相想念,互相牽掛,卻仍做不到相逢相見,一生更是無法在一起……又是什麼緣故呢?”

他驀地愣住,心因為她這句不期然的問話瞬間被苦澀與悲傷洶湧淹沒,目光怔怔盯著書頁上這些讀得已經爛熟於胸的文字,久久才低聲苦笑道:“那……必定是這二人緣分不夠吧……”

“緣分麼……”拾音喃喃低語,同樣於心中苦笑,她與王維之間,其實又何止是一個緣分能說得清楚的呢?當初時光機器的陰差陽錯令她與他相識,她也曾深信這是上天賜給她的“緣分”,隻是那時自己不該放任情感的自由發展,明知與他不會有結果,自己卻還一味任性……於是當有一天這“緣分”被不可抗力斬斷之時,便是她與他痛苦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