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他竟已著意求死……
這發現令拾音驚懼得幾乎渾身顫抖，她猛地轉身推開他門，直直向著床榻上的王維走過去。
王維驀然見拾音再度折回，不由一愣，再看到她手中執著的，那已經被打開來的紙張，他臉色驟然一變，繼而垂下雙目，不發一言。
拾音兩眼含淚地看著他在微弱燭火下愈加黯淡的臉，這幾天他這樣對待自己，臉頰與眼窩都瘦得幾乎凹陷下去，也不知是否自己眼前模糊，那一刻竟覺得他頭上白發又增了好些。
“先生……你……”
王維聽拾音聲音中都是淒楚，卻也不抬首，隻疲憊地閉上雙眼，低聲道：“被你看見了……”頓了頓，他又說：“不要告訴知薇。她若是知道我騙了她，必然很傷心的。”
“難道先生這樣折磨自己，她就不傷心了？”拾音再忍不住，跪倒在他床邊，看著他淚如雨下：“我求求你！先生……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怎麼可以想……想自盡……”
王維卻隻淡淡一笑，道：“可我這樣苟活著，一再為叛軍欺辱，比死又好到哪裏去呢……”他說著，微歎口氣：“食君之祿，死君之難……當初陛下出宮，我跟隨不及，為賊所得，早就料到了會有這麼一天，不過是遲早的事而已。況且我一天不答應做安祿山的給事中，他就一天不會放過我，而我不過一介小小文臣，再三抵抗下去也是死路一條，與其死在他手裏，倒不如我自行……”
拾音一把握住他手，連連搖頭道：“不！他不會殺你！你不會死……先生你……你……我知道他們逼迫你，我更知道先生你……你人品清如玉壺冰，你絕對不想的……可是……”她眼淚一滴滴落在他手上，那溫度竟令王維心中一顫，他垂目看向拾音，卻聽她激動地說道：“你就此死去，又有何意義？縱齒盤水之劍，未消君惡；空題墓門之石，豈解君悲？況且先生……你是這樣一個凡事都為別人考慮的人，這時候難道就不曾想到那些關心你的人的心情？先生一死了之，可是被你留下來的那些人呢？裴公子、知薇姐姐……他們不知道會有多少難過……孟先生泉下有知，知道先生這樣不愛惜自己，也不知道會多痛心！還有……先生的夫人……”
王維聽到最後一句，卻忽地雙目一瞬，眼角便有淚滑落，他卻也不去拭，隻啞聲道：“折楊姑娘，你不明白我的處境……”他說著，悲哀地搖了搖頭：“我如今已是進退不得。我不做偽官是死，做了偽官，日後我大唐軍隊收複失地，我們這些投降的叛徒亦是處死、杖責或流放……我雖一生不得重用，可也不願最終落得一個名節盡毀的下場……”
“不！”拾音堅定地擺首，同時握緊他手，盯牢他雙眼道：“請先生信我，你絕對不會有事！先生忠君愛國之心，天地可表，即使一時為刀劍所迫，伏於賊庭，日後陛下回京自也會明察，先生必定平安得享天年……”她咬了咬嘴唇，似乎有些猶豫，但終究還是清晰說道：“這場戰亂，不出數年，很快便會過去……先生隻需要熬過這短短時日，便可以獲得自由，然後……回到長安，回到你的輞川去……”
“輞川……”王維乍聽聞這二字，一怔之下，喃喃重複著，又抬頭默默看向窗外，似乎在這漆黑的夜間遙望那屬於自己的桃源，良久才輕聲道：“……我還能回到那裏去？”
“嗯……”拾音低低回答他，聲音仿佛夢囈：“你會回去的……金屑泉水、白石沙灘都在等著你回去……你會回到竹裏館彈琴，回到茱萸沜賞花，你會在輞川與好友裴迪、祖詠一同浮舟往來，詩文贈答，你會在輞川，遠離人世間一切煩惱……”
她的話語仿佛在他眼前編織出一個美好夢境，長久以來的折磨與苦痛似乎都在這夢境之中盡數消散，王維臉上終於顯露恬靜笑意。許久，他垂下雙目，卻見拾音也正一瞬不瞬地望著他的眼睛。
兩人彼此深深凝視，而王維看著她滿是淚痕的臉，忽然嘴角微微上揚，目中帶著柔和笑意輕聲道：“折楊，你和你母親真像……”他頓了頓，又道：“許多年前……我第一次遇見她那天，我還隻是一介布衣，身無功名，那時她也以篤定的口氣對我說，公子中狀元也是指日可待之事，而我日後，就真的如她所說……而你，今日也以同樣篤定的口氣告訴我，我不會死，我會回到我的輞川去……”
他看著她的眼睛，幽幽歎了口氣：“那我也用當日回複你母親的話來回複你吧……摩詰，承姑娘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