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遙望(1 / 3)

菩提寺內人潮湧動,熙來攘往,而他於人群之中怔怔站立,默默垂目注視那張紙箋上的字跡。

少頃,他突然抬首,目中淚意還未及泯去,他已向前邁出一步,同時四下瞻顧,期許在這茫茫人海之中能夠捕捉到那個女子的蹤跡。

“拾音……”他喁喁低語,心口卻隨著這個名字而劇跳。自六年前生辰那夜酒醒之後,這種悲喜交集的心緒他似乎便再不曾有過。

而寺院之中焚香繚繞,周圍人來人往,不斷阻礙著他的視線,他翹首覓找,卻遍尋不到,漸漸隻覺內心仿佛也被這焚香點燃,如同火燒。

自十二歲以來,他一直在尋找她,等候她,終於在六年前的揚州與她重逢,可她卻茫然以對。因為她忘記了自己,他無法接受這種深深的失落,一場醉酒令他喪失理智,他對她做下了不可饒恕的事。

其實醒來後他已經不記得自己這一夜到底經曆了什麼,隻知道他又一次失去她了。麵對著榻上的狼藉,帳幔下她遺留的玉笛,還有自己手中緊握的那片衣角,他唯有愴然而泣。

自那之後他意誌消沉了很久,對她亦漸漸心灰,不敢再有奢望。少時至少與她還有個談不上盟誓的約定,還存有一朝能夠相見的念想,而如今的自己,隻怕她是再也不會出現在他麵前了吧?他在心中痛苦地嘲諷自己,他從不曾得到過她,而今更是一無所有。

所以沒有人能夠體會他彼時看到那行字、與那串小佛珠時的震撼。二十年來所有的魂牽夢繞似乎都在那一霎湧上心頭,是她,隻有她,隻可能是她……

他奮力撥開麵前人群,到處找尋與記憶中的她相似的身影。暖風混雜著煙火氣與四周的人氣,直逼得他額上汗涔涔而下,可他卻連引袖揩拭的功夫都沒有,生怕隻是這一眨眼間,自己就會與她再一次失之交臂。

終於在他近乎絕望的時候,於人群交相行走而形成的短暫空隙之中,他猛然間瞥見遠方廟門處的那個背影。依然如他幼年在長安的月下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樣,她著了一身櫻草色的衣裳。

他卻驀然不再動作,隻呆呆地佇立原地,而兩眼一瞬不瞬地遙看著她逐漸遠去的背影。那一刻他似乎想大聲呼喊,想讓她停下腳步,可張了張口,他發現自己啞然發不出任何聲音。

但她此時卻宛若察覺到了什麼,她忽然回頭,向著他所在的方向看了過來。

即使隔著這樣遠的距離,他仍能立刻辨認出來,那的的確確是他自小便銘刻在心中的容顏。這張臉曾對自己和顏悅色,笑逐顏開,卻也曾橫眉怒目,淒然淚下……她那些神情這麼多年來一直縈繞於他心頭,他從來不曾忘卻。而別去經年,不知是因為這段距離的緣故,還是寺中彌漫的煙霧,她看去竟也與從前一般無二,歲月沒有在她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他就這樣與她隔著重重人群與嫋嫋香煙遙遙相望。他知道她看到自己了,因為她也正一瞬不瞬地凝視著他。淚水逐漸重新盈滿他眼眶,但他卻竭力忍住,不願讓那液體模糊了他的視界,模糊了她的眉眼。

那一刻他幾欲衝破人群去到她身邊,卻在邁步的瞬間他驟然情怯,如同他還是十二歲的少年時,每次跟在她身後想要鼓起勇氣拉住她的手,卻又怕她對著自己露出生氣的臉。

她本悠遠地看著他,此時卻忽然對他綻出一抹笑容,她帶笑的臉龐映在寺門懸掛的燈火之下,看上去純淨明亮,就像他幼時第一次遇見她的那晚,她在明澄月色下笑著對他說道:“我姓裴,叫裴拾音,你就叫我裴姐姐好了!”

“……裴姐姐……”他喃喃道:“這次你終於記得我了麼?你認出我是誰了麼?……你……你原諒我了麼……”

而他四周香客喧囂,其中又夾雜著僧侶們晚課時念經誦佛的梵音,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低聲自語,隻有經過他身邊的人群,會有人露出驚訝的表情,莫名其妙地看著這個英俊男子忽然之間的淚流滿麵。

“杜郎!”

有女子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緊接著有人急急挽住他手,他倉猝拭淚,然後低下頭去看她——那是他的夫人。

“你怎麼了?”身邊女子露出半是疑惑半是愕然的神情,又憐惜地取出錦帕為他擦拭麵上淚痕,半途卻又不禁現出氣惱之色:“你怎麼都不顧我,把我一個人扔在那裏?”

他呐呐不知該如何回答,隻下意識地再次抬眼往寺門方向看去,而那個身影卻已經消失,不複再見,若非手中依舊緊執的紙箋,他會以為剛才與她的遙望隻是又一場令他迷醉的幻覺。

“你在找什麼?”女子好奇問道:“找人麼?”說著,她忽然伸出手去,對著他晃了晃腕上新佩戴上的那串小佛珠,言笑晏晏地問道:“到底是誰?為什麼還會送我禮物?難道我也認識她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