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音有點點遲疑,但抬頭見那婦人的和藹笑臉,她便還是點點頭。而她進入船艙後,見那船內還有位男子,想來是那婦人的丈夫,見她進來,他便趕緊為她挪出地方讓座。
而拾音同時還在兀自思索這“上元二年”,此刻最初的震驚過去,逐漸平靜下來後,她才漸漸想起,原來她還漏了一個關鍵問題。
當初王維抄寫給她的唐朝年號表,雖然隻到開元為止,但她後來在晚唐的揚州曾經補充其後的年號直至大和,而這“上元”的年號,其實並不隻是初唐才有,在天寶之後,又經至德與乾元,而緊隨其後的,便又是一個“上元”。
那麼……她不覺迷惑地想著,自己如今所處的,究竟是哪一個“上元”?究竟是那個初唐的、曾經讓她遇見王勃,也是自己的時光機器壞掉的那個“上元”,還是……
沉思了陣,拾音終於忍不住試探地問船家夫婦:“戰亂……如今也不知如何了……”
因為沒把握,她也不敢明說,隻是想若如今並非初唐,提到戰亂,必定人人都知她所指,而那男子一聽她這話,立刻大笑道:“姑娘難道不知?史思明那叛賊已被他兒子殺了!父子相殘,他也真是報應!後來李大人借回紇兵,把他兒子也打得大敗,前些日子高大人也在綿州擊破了那什麼梁王段賊,這長安城近來可是熱鬧非凡,人人拍手稱慶!這不,”他說著,一指身邊妻子:“最近許多當初逃難離開長安的人們又紛紛回來了,我們生意也跟著好起來,哎,大家都想著也許很快就能回到開元時的太平年歲了!”
拾音聽他這一番話,才明白原來自己剛才是虛驚一場——此時果然是後一個“上元二年”了。而那男子所說內容,她於史書之中也讀到過,知道史思明被他的養子史朝義所殺,而“李大人”即李光弼,至於“高大人”……她這時候聽到這稱呼,真覺說不出的親切——那是高適。當初那個在宋中城裏宛然丐幫幫主的“高哥哥”,現在真的已經成了率領千軍萬馬的大將軍了……而再過一年,史朝義就將死去,這場中國曆史上最著名的戰禍便徹底平定。
可看著船家夫妻對於未來滿是憧憬的笑臉,拾音卻有些笑不出來,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他們並不會知道,這場戰亂給整個中國帶來的影響遠遠不是一次浩劫,死傷無數這麼簡單,它還標誌著一場盛世的終結。若非此變,或許此後一千多年的曆史都將徹底改寫。也因此變,絢爛大唐從今將一蹶不振……
她為這心緒所影響,不由輕微地歎氣,那婦人見狀便問道:“姑娘,你怎麼了?你先前問我這裏是何處,莫非你不是這長安人?”
拾音一怔,這才注意到她先前因太過關注此時年代而忽略掉的事情——這裏……原來是長安……
那一瞬她腦中閃過許多念頭,長安,上元,戰禍,終結……這種種碎片逐一拚湊,而其中更夾雜著她曾於洛陽親身經曆過的亂世……還有,那個同樣被這場變亂折磨得憔悴不堪的男子……
當她終於意識到那個結論的時候,一時竟木然無語。她垂下頭來,無意識地絞動著手指,而心中卻是一片迷惘。
上元二年……正是王維的卒年。
其實這不是第一次經曆他的逝世。在她兩次去到晚唐的時候,都已經距他去世過了好幾十年,那種心如刀割的痛苦,她早已經受過。但是……這次偏偏正好來到他的卒年,這心情卻又大不相同……
而如今已是六月,也就是說……他還能再活一個月……而已了……
這認知令拾音手指微顫,可奇怪的是她卻哭不出來,她一時隻覺迷茫與悵惘,呆呆地維持著同樣的姿勢,她一直沉默著,良久卻忽然抬頭問道:“船家,你們這船……是要前往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