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笑道：“金陵。”
“金陵……”拾音喃喃自語，而她立即想起此前她在金陵遇見的那個人，心頭也隨之一震——李白，他此時也已是六十一的老人了，而如今的他，不也正流落在金陵一帶麼……
“我可不知道下一次再有機會和你喝酒，又要等到什麼時候……”
記起兩個月前在開元十九年的秦淮河岸，月下他笑著對自己說出這句傷感的話，拾音不由抿嘴微笑——若是如今再有機會遇見他，那個已成垂暮老朽的家夥看到青春依舊的自己，會不會如他還是十五歲少年的時候，笑嘻嘻地叫她一聲“拾音姐姐”呢？
“去找小白嗎……”她在心中自問，李白……也將在明年去世。如果這時候她去到他身邊，他一定高興得不得了，一定不顧自己已經是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兒，也依然拉著她一起喝得酩酊大醉，和他在一起的話，她在這大唐剩下的最後一個月，一定也能快樂度過的……
夜間拾音躺在船家為她準備的褥子上，一手撫摩著掛在頸上的時光機器，久久不能入睡。這東西失靈了近一年，眼看就要帶她回去的時候，卻偏偏又將她送到這樣一個時代，這樣一個地方來……
如果乘著這條船去到金陵，她就會離開長安，而這一去，她應該再也不會回到這處地方……再也不會見到王維了。
而王維……她真的有勇氣去麵對他所剩的最後這一個月光陰嗎？
自兩京收複後，他應該就回到了長安，回到了輞川……她想起在菩提寺發現他一心求死後她曾對他哭訴的話，彼時她淚如雨下，卻異常堅定地告訴他，他會回到竹裏館彈琴，回到茱萸沜賞花，會在輞川與好友裴迪、祖詠一同浮舟往來，詩文贈答，會在輞川，遠離人世間一切煩惱……
而他，這些年來必然做到了吧。他已在詩文中寫自己“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鬆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既然如此，自己大可安心，又何必再出現於他麵前呢……
“裴姑娘，若你有愛慕之人，卻也到了學士那個歲數，難道裴姑娘會棄他而去不成？”
拾音正輾轉反側，躊躇不決之間，腦中又驀然憶起此前樊素與她在白府湖邊的對話。
“不，決不會。我隻是沒有福氣伴他到老，否則無論他成了什麼樣子，哪怕他已是白發蒼蒼，步履維艱，在我眼中，也與他年少時的鬱美風姿沒有任何區別，如果可能，我也願如素姐姐你一樣，陪在那個人的身邊，直至終焉……”
而自己那時明明這樣坦然且堅定地說出這番話的……
她默然怔忪許久，終是於這暗夜中一點一點地輕輕笑了。握緊手中的機器，拾音對著它自語道：“原來如此……這是你要實現我的心願麼？縱使我不能與他白頭偕老，卻也給我一個機會，陪他至生命的盡頭麼……”
她忽然就覺得平靜，之前所有的猶豫不決都煙消雲散，隻是在心中對著那個一臉異域風情男子的影子內疚地告別：“小白，對不起……我不能去找你喝酒了……你若是知道了，一定會怪我不夠朋友吧？可我……到底還是放不下他。我與他，如今都已時日無多，我不想讓自己後悔……所以我要留在長安，即使隻剩一個月，我還是想伴在他身邊……”
翌日清晨，拾音起得很早，對著船家夫婦，她微笑著提出她的請求：“對不起，可否先載我去……輞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