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顆紅豆色澤晶瑩,映在一張略有些泛黃的宣紙之上,紅豔晶透,仿佛五顆發亮的小小紅色心髒。
而這木匣之中,還安放著其他物事,就在紅豆的一側,有一枚青玉質的印章,以及……一塊紫檀木的小佛像。
拾音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它們,一時隻覺得呼吸都完全停滯,而她腦中一片空白,什麼也思考不了,胸口不知是因為震驚還是愕然,悶得她忽覺一陣劇痛,又似有無法形容的苦澀從心口處蔓延,直至她舌腔,使她怔怔地發不出半點聲音,隻是站在那裏捧著這木匣,失魂落魄。
“姑娘……姑娘?”
許久不見她回應,王維便出聲喚她,而他聲音裏又帶了幾分關切:“我那匣子……找到了嗎?”
她這才抬起頭來,木然看著眼前的老人,他正睜著雙目注視她的方向,而那雙曾經清亮如一泓平靜湖水的眼瞳,如今卻是晦暗昏冥,宛如黃昏之中的最後一抹微光。
她想應他,卻怎樣也開不了口,似乎語聲完全被噎在了喉頭處,她隻能沉默地走去他身邊,緩緩將那匣子放入他的手中。
他臉上立時露出欣慰的笑容,先前的哀傷之色盡去,王維低下頭來小心翼翼地伸手去匣內摸索,動作雖緩慢,卻極仔細,直至他將那五顆紅豆全部放入手心之中,然後又將它們捧至眼前,微笑著凝望了好一會,才自語般低低道:“這匣子……我有十五年不曾打開過了,而它們,是否還如當日一般……”
一語未畢,他自己便笑著搖了搖頭,歎了口氣道:“我真是糊塗了,從前就有人告訴過我,這相思紅豆不蛀不腐,色澤晶瑩且永不褪色……就算如今它們過了幾十年,我已成了垂暮老朽,它們也依然會是這樣紅豔豔的顏色吧……”
他又轉臉看向拾音,沉默了一會,他指著那匣中紙張,平靜地向她說道:“姑娘,這紙上……還錄了我少時兩首舊詩,你……將它取出,與夏卿編修的那些放在一處,待他再來時,一並交給他吧。”
拾音恍惚地接過來,將那張泛黃宣紙取出,展開它的時候,她的手指開始控製不住地輕微顫抖,而待到打開來的那一刻,她心酸得幾欲痛哭。
那張紙上是她再熟悉不過的他的字跡,以他所擅長的平直方正、端麗精巧的隸書,工工整整地書寫著《早春行》與《相思》。
可拾音卻似乎眼底幹涸,並流不出一滴眼淚,隻是迷茫地伸出手指去,一筆一筆描摹著他的字跡,同時輕輕讀著:“紅豆生南國,秋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她聲音極低微,但王維還是聽見了,他認真地傾聽,而麵上卻露出似喜似悲的神情。待她讀完,他久久不語,不知在想些什麼,半晌才輕聲對她道:“姑娘,能扶我去湖岸坐坐麼?”
拾音這才回過神來,她啞著聲想要勸阻他,因為他前幾日狀況實在已很不妙,但他仍堅持,末了還淡淡一笑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姑娘並不用為我太過擔心。更何況……我的生命,本該在十五年前就終結了。若非那時有人對我說,有一天我還能恢複自由,還能回到這處地方,我後來又怎能做到悠然策藜杖,歸向桃花源?”
拾音又是一怔,他這句話讓她的思緒再度陷入一片混亂——王維是在說菩提寺中那個勸解他的自己麼?他……難道都沒有忘記麼?他不曾忘卻拾音,也不曾忘卻……折楊麼?
她怔怔注視他多時,終於不再違背他的意思,默默伸出手去攙扶他,而握住他手背的時候,他肌膚傳來的冰涼觸感還是令她心頭發顫。
他們在湖岸垂柳下並肩而坐。王維出來的時候,也不曾放下那五顆紅豆,他一直緊握著它們,此時拾音看著他那副專注的神情,才昏昏沉沉地想起,他那木匣之中,為什麼盡是那些東西——那些與早該從他生命之中消逝的自己……相關的東西?
可是,怎麼開口?如何相問?問了又如何?都已經這個時候了,難道還能對他坦承自己的身份麼?
正當她萬般躊躇之時,王維卻忽然淡淡開口:“姑娘,給你說個故事吧……”
拾音驚訝地轉臉,見他正垂目望著手中紅豆,麵上卻帶著略有些悲涼的笑意:“已是許久以前的事了,也不知我是否還能記得清楚,這故事又放在心中許多年,還一直不曾對旁人說過,若非近日聽到姑娘誦讀,讓我想起許多舊事來……嗬嗬,就當我這老人多話,姑娘……就姑且一聽吧。”
他抬起眼睛,似乎在感受麵前湖水潺湲,又似在思考如何起頭,須臾的靜默後,他開始輕聲地敘述:“許久以前,有位少年,在他十五歲時便去到長安謀求功名。這是他第一次從家鄉來到繁華的帝都,經曆從未經曆的異鄉行遊,見到從未見過的風光人物,令他詩興大發,於是他寫長安的遊俠少年,寫功高無賞的老將軍,寫建功報國的理想,也寫客居異地的鄉思……這些詩文令他迅速成名,凡諸王駙馬豪右貴勢之門,無不拂席迎之,甚至一些皇親國戚亦待之如師友,可在這少年的心中,隱隱還是覺得周圍的人們並不了解他,人們隻看得到這少年風光無限的一麵,而他內心的孤寂與黯然,卻始終無人能解,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位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