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誦讀(1 / 2)

自那日之後,王維的身體便每況愈下,先前每日的午後或傍晚,他還能去到室外蔭涼處小息,到了這幾天,他卻已連床都下不了了。

拾音也知道他撐不了多久了,但親眼看著他為病痛折磨而衰弱的樣子,她還是心如刀割。可她每每噙著眼淚問他覺得如何,王維都隻是淡淡笑笑,再微微搖頭,說自己並沒什麼大礙,隻勞她費心了。

時間進入七月的時候,拾音開始近乎寸步不離地侍候在他身邊。她不知道若是離開他身邊哪怕僅僅一秒,她會不會就被迫離開,又或者……他會就此故去。盡管這是她早有心理準備的事情,但想到那即將到來的一天,這種擔憂還是令她覺得無比的恐懼。

而王維卻似乎對這一切都不關心,有著一種遺身物外的平靜。不能下床的日子裏,他便躺在榻上養神,而他始終氣息平和,閉著眼睛的時候,拾音有時甚至不知道他是醒著還是睡著了。

隻是她有時晚間怕他傷風著涼,起身為他關窗之時,他會輕輕出聲:“不要關,留著那樣就好。”頓了頓,他仿佛自語般喃喃道:“我還能聽見欹湖水聲,山寺鍾鳴……”說著,他又笑歎口氣,同時舒展了眉宇:“這裏確是遠離塵囂,空明潔淨之處……”

拾音聞言亦隨他淡淡微笑。他天生是喜好安靜的人,少年時就是如此,那時他對她說,越是身處熱鬧之所,對他來說卻越感寂寥,而在這隻有青鬆明月,白石清泉,古木衰柳,飛鳥夕嵐的寂靜無聲之處,他卻泰然自若,這些情感,在他的詩文之中也常常表露出來,就像他最喜用這“空”字,如他寫“夜靜春山空”,寫“薄暮空潭曲”一般,隻是,或許與其說是山空水空,莫如說是他的心空吧……

她這樣想著,目光卻在不經意間瞥見他房內懸掛於牆壁上的一台古琴。那台古琴自她來的時候已沒再見王維有彈奏過,一次她仔細看去,見琴弦之上甚至積了薄薄一層灰塵,看似已經很久沒有人去動過。

可她卻在心中暗暗判定,這必然就是他獨坐幽篁裏時所用的那一台琴,在那幽深無人跡的竹裏館中,唯有明月與這台古琴與他相伴……隻是他撫琴長嘯之時,是否……真的如她從前所想的那般恬然自得?

這於拾音心中,本一直都是毋庸置疑,卻因為此時提起這個“空”字,而令她瞬間記起王維那首《秋夜曲》:“桂魄初生秋露微,輕羅已薄未更衣。銀箏夜久殷勤弄,心怯空房不忍歸。”

他於那竹裏館之中獨坐撫琴,久久不歸,原來隻是因為不忍麵對空房,隻是因為無法忘懷他的愛妻……

得這樣一位男子的一世傾心愛戀,縱使早逝又有什麼所謂呢……

即使到了現在,拾音於私心之中依然對那位神秘的王夫人有著不可抑止的豔羨。他和她之間到底都發生過怎樣的事呢?菩提寺中王維曾告訴過自己,說他希望與夫人永遠在一起作畫彈琴,笑看風景,那他們必定也曾攜手同行,而他那樣好才情,必定也曾寫下過隻供他夫人一人欣賞的情意綿綿的書信,甚至……為他夫人親筆畫像也不一定……

那樣的一對璧人佳偶,相偎相依該是多麼美好的畫麵……

拾音不覺想得出神,以致王維輕聲喚她數聲都不曾聽見,待到反應過來,她急急將這陣心酸強抑下去,去到他榻邊問他有什麼吩咐,他卻帶著些許憂心的神情望著她:“姑娘,你可是有什麼心事?”

還不待她回答,他便寬慰她般地對她笑笑:“你不必擔心,我已經囑咐過夏卿,一旦我……”

“我不要聽!”

她這斷然的回答令他一愣,拾音卻再不想聽他將那未完的不祥話語繼續下去,她轉身去經案之上拿過數卷王縉送來的詩文總集,一邊遞去他手上,一邊問道:“大人,這是王先生那日送來的文集,他特意為您搜集編修而成的,您……您要不要……”

而這話一出口,她又後悔無及——王維此時眼睛已經無法清晰視物,她這麼說,豈不是惹他難過?且這些詩文自王縉送來那日,他並不曾特別在意過,隻有一次他精神好些可以下床,拾音為他端湯藥來文杏館時,從窗外瞥見他於經案旁坐著,一手按在那厚厚一疊文卷上,麵上卻並非如王縉所期望的那樣欣悅怡然,而是……愁眉不展。

但此時王維似乎並未留心她的話,他伸手接過了那數冊文卷,低頭看向它們好一會,又伸出手去輕輕撫摩,同時麵上流露出懷念神色。可最終他卻歎了口氣,欲將它們還給拾音,抬目對著她的方向苦笑著道:“真是難為夏卿一片苦心了,可惜我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