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大人如不嫌棄……嫌棄我吵鬧,我、我將它讀給大人你聽好不好?”
她突如其來的建議令他有過短暫的怔忪,他看去似乎還有些微猶豫,良久後,他緩緩點點頭:“那……就多謝姑娘了。”
於是拾音便開始為他誦讀他平生所寫下的那些詩詞文章。王縉所編修的這卷文書,於拾音真是再熟悉不過——這是《王右丞集》的前身。唐代宗即位後,因極欣賞王維文采,稱讚他為“天下文宗”的同時,便令王縉將他一生心血整理成集,即流傳至後世、一千多年後她還能讀到的那本《王右丞集》。
那些文字,每一個對拾音來說都十分熟諳。從前在現代時,這便是她最喜愛的書籍,早已是倒背如流,此時為他讀來,也如行雲流水般順暢,隻是最初讀到他早期的那些詩歌時,總會令她想起從前他笑著為她解詩的光景,語聲便控製不住地凝噎。
每當這時,她真是害怕會讀到那兩首詩。她第一次離開王維身邊,落魄揚州從杜牧手中得到這本《王右丞集》的時候,她就怕得不敢細看,唯恐觸及心事,而如今……讓她當了他麵誦讀《早春行》與《相思》,又令她情何以堪?
她懷著這份揮之不去的隱憂,每日的午後為他誦讀一至兩個時辰的詩文。期間他常常都是沉默的,閉目倚靠於床側,但她知道他在認真傾聽,因他神情柔和,時而微笑,偶爾也會輕輕蹙眉。而室內異常安靜,隻有拾音娓娓的讀書聲,她的聲音輕柔,他的文字清麗,兩相交融於這一室檀香之中,空靈恬靜,卻又淵默岑寂。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終於那時光機器屏幕上的數字到了“2”。這一日王維精神意外的好,他本已是不能下榻的程度,今天卻請拾音扶他去北窗下的椅上坐著,拾音本擔憂他身體,但見他微笑著溫言對自己提出這請求,她就無法拒絕,又想到自己至多還有兩天待在他身旁,心中苦澀,便索性什麼也顧不得了。
而這一日,亦是那些文書讀到見底的時候,當拾音讀至最末一字時,心中卻止不住地訝異——這四百多篇詩文之中,竟絲毫沒有那兩首詩的影子。
這怎麼可能呢?她一時簡直大惑不解,王維那兩首詩後世可謂廣為傳頌,尤其《相思》,千百年來都被讚為中國式古典含蓄的情詩典範,也是他最出色的代表作之一,就算王縉說他的詩文在安史之亂中已是十不存一,但她曾於晚唐的揚州讀過已出版的《王右丞集》,裏麵也確實收錄了,那為何……為何麵前這堆詩卷之中卻不見其蹤影?
而王維聽她誦讀完畢,一時之間也不言語,而是麵向窗外,悠遠地聽著湖水激石之聲,似乎陷入到某種沉思狀態中去,直至拾音終於再忍不住心中疑惑,小心翼翼開口詢問道:“大人……您……您全部的詩文,都已在此了麼?”
他聞言身體微微一顫,卻並未立即回答她,而是持續地看著窗外,雙唇緊閉,不發一言。
“涉江采芙蓉……”許久,他忽然向著他並不得見的遙遠天際輕輕開口,拾音一愣,凝神聽去,原來他是在低吟一首古老的詩歌:“……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語畢他長歎一聲,回轉臉來,一直以來溫和寧靜的麵容上這一刻卻露出了掩不住的哀傷神情,他低聲對拾音道:“姑娘,我那經案之下的《楞嚴經》旁,有個匣子,你……能否將那裏麵的東西,取來給我?”
拾音木然而應,彼時她尚且沉浸在王維剛才所吟誦的那首古詩之中,又有些迷惘地思考著他為何會念這聽去雖優美卻又透著無盡悲鬱的句子,隻是最末那兩句,令她猛然有了一種無法形容的奇異感受……
她在那小山般的經文旁找到了那個木匣,看去已有些年頭,卻是一塵不染。這又令她有些驚訝,因為她來來回回出入文杏館這麼久,也為他整理過許多次經案,但從不曾注意過這個木匣,而看這潔淨程度,顯然是王維心愛之物。
她依言將它打開,而匣內之物入眼的瞬間,令她頓時整個人都怔住。
紅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