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闔上雙目,聲音有了絲控製不住地微顫:“可是他年歲漸長,他已不再是當初的少年了……男大當婚,他亦不能免俗,於是幾年之後,當多重壓力向他迫來的時候,他萬不得已之下,決心向著外人說一個彌天大謊……”
此時他卻忽然微笑起來,隻是那笑容之中,隱隱盡是悲涼無奈:“說來也巧,他那時正貶職濟州,在那偏僻地方傳出他成婚的消息,倒也無人懷疑,況且……親屬麵前,有他的弟弟為他做各種掩飾,而來訪的朋友,他的侍女也應對周全,他就這樣得以繼續他的等待和期盼,他相信她會來,雖然他也很擔心自己成婚的消息若是傳去她耳中,她會不會寒心失望,可是他轉念一想,她是這世上最懂得他的人,她一定也會了解自己的苦衷,況且隻要她出現,他就可以對她說明真相,他的妻子從來就沒有過別人,他始終都是在……都是在等著她的……那時他已虔心修佛,無論是在濟州,還是之後閑居長安,他日日誦禱,都在企盼她能回到他身邊來,自他二十一歲擢進士第起,他枯等十年,而她始終不至,但他依舊不曾死心,因為對他來說,這不過隻是一個時間問題罷了……”
說到此處,他有過短暫的沉默,同時眉頭緊蹙,之後自嘲般苦笑了一聲:“隻是……他的弟弟再不忍心兄長這樣蹉跎歲月,幾年之內數次勸說,他卻充耳不聞,他弟弟心中開始後悔當初應了他那樣無稽的請求,覺得長此以往,必定誤他一生,於是在他等待的時間進入第十年的時候,他的弟弟與侍女索性背著他,對外公布了他那位根本不存在的‘妻子’亡故的消息,希望借此能令他不要再執迷不悟下去,而他猝然得知這消息,心中又是震驚又是難過不已,這十年之中始終不曾得到她半點音訊,他本就擔憂,此時即使知道亡故是假,他也萎靡不振了很久,隻是他自知他的情感並不會一同隨之消去,於是他……”
他本待繼續說下去,卻忽覺麵上一涼,仿佛有雨滴落他臉龐之上。
王維一怔,繼而默然仰首,上方傳來的,是她細碎的哭音,這嗚咽聲令他心下惻然,而他卻平靜地微笑著對她道:“姑娘,你怎麼哭了?我說的故事……如此悲傷麼?”
拾音怔忪望著依偎在她懷中的男子,如今的他相比從前身陷菩提寺時更顯得弱不禁風,她知道他的生命正於她麵前緩緩消逝,這是她早已知曉的結局,而她也是為了陪伴他走完他人生的最後一程,這次才義無反顧地來到遲暮的他身邊,可是,她剛剛聽到的那一切,他親自說出口的那一切過往,卻令她如雷轟頂。
原來在他的一生中,根本就不存在什麼王夫人,原來他終其一生,都在等待著一個根本不會回來的人。
他是怎樣度過最初那十年的呢?在日以繼夜的期盼之中,現實卻令他一再地失望,可他仍不放棄,即使被迫承認自己“喪妻”,他卻依舊選擇了等待,等待著她的歸來。而在那些年中,他究竟承受了多大的壓力?他此時說得這般輕描淡寫,可他當初到底是費了多少心思說服王縉,說服知薇,再說服他自己,這樣持續而無望地等下去?
那麼,當她以“折楊”的身份出現在菩提寺中之時,他又是什麼樣的心情?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當初的絕望神情,她現在終於能夠了解,知薇當初的憤恨,她終於能夠了解,而他當初對她口述的關於他妻子的一切,她也終於能夠了解,甚至之後他的了無生趣,她現在也終於全部能夠了解——不僅僅是因為殘酷現實帶給他的折磨,更是因為他多年的企盼一朝全部成空,他已心死。
而他……剛剛又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吟出“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的詩句?她以為這麼多年過去,他早已忘懷一切,從容淡定,卻不想原來他半生痛苦,憂傷終老……
怎麼會是這樣?她一直以為自己並不曾給他的人生帶來一星半點的影響,她一直以為他情係半生是另有其人,可是,怎麼會是這樣?時間於她不過數月,她已痛苦至此,而他又是怎樣度過這漫長的歲月,她連想都不敢去想。
她早已泣不成聲,此時聽他這般相問,拾音終於近乎崩潰般大哭出聲:“不用再說了……不用再說下去了……”她摟住他肩膀,埋首在他耳旁,而眼淚汩汩而下,浸透他衣衫纖維:“摩詰,是我,是我!我回來了,我就在你身邊,我是……裴拾音……我是裴拾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