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於她懷中驀然抬首，拾音感覺到了，卻不及去看他表情，她隻是兀自哭叫：“是我，是我！拾音是我，折楊也是我……摩詰，摩詰……”
像是唯恐他不相信自己的話一般，她語無倫次地在王維耳旁傾訴：“你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相遇的時候，我的鳥兒飛了，飛去了你肩膀上，我求你別動，可我抓不回它，是你……是你幫我……你記不記得我們一起合奏？我吹錯了曲調，是你幫我掩飾……還有，我告訴你我不愛叫那鳥兒的名字，因為它名字的發音和我的一樣，你還寫過我的名字，你寫過拾音……你記得嗎？你還教我吹過《鬱綸袍》……”
她說著，一把扯下腰間的玉笛，遞至唇邊就想要吹那首曲子給他聽，卻因為自己早已泣不成聲，樂音亦斷斷續續，俱不成調。
拾音一時急得大哭，索性丟下笛子，轉而握住他手，將臉頰貼在他手心之上，而她眼淚亦隨之流向他手掌：“菩提寺時我想說的！我想過那麼多次，我想要告訴你我是拾音……可是，可是我說不出口……”她難過至極，心神幾乎被悔恨洶湧淹沒：“我以為你……我以為你……我傷害了你一次，萬萬不敢再一次褻瀆你的感情，我那樣喜愛你，我不想再讓你為我這樣一個隨時會消失的人難過了，可我怎麼沒想到呢，我怎麼可以想不到呢……”
她痛苦地閉眼：“我一直以為我是最了解你的人……摩詰，我早已知道關於你的一切，所以我深知你的忠誠，從來都深信不疑，可我怎麼忘記了……你是一個堅守初心的人……你的心裏，怎麼可能還會容下其他人……我怎麼就想不到呢……我怎麼會那樣一再錯過你……”
她垂頭悲傷抽泣，而他撫在她臉頰上的手指卻忽然微動。拾音驚愕地睜眼，見他蒼老麵容之上正對她展顏而笑，而他眼角亦俱是淚，但他卻並不去拭，隻是輕聲問她：“拾音……你真的是拾音……”
拾音連連點頭，轉而想起他看不見自己動作，想要出聲應他，卻哭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王維依舊微笑，然後緩緩向她伸出另一隻手，拾音轉臉去看，原來他在給她看他手心中的紅豆。
“拾音，我當日贈你的紅豆，你還帶著它們麼……”
她一怔，然後立刻伸手於脖頸上拽下那個裝著紅豆的錦囊。她動作這樣劇烈，以至絲繩一並斷裂，與錦囊係在一處的時光機器亦隨之滾落在她身邊地上，著地的一瞬間，它發出了微弱的光亮。
但拾音全然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她隻是慌忙將她一直以來精心保管的那五顆紅豆悉數倒出，再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放至王維手心，期間有她落下的眼淚滴在了那些紅豆之上，愈發襯得它們紅豔晶透。
隨著她的動作，他終於含淚而笑，數日以來的憔悴衰弱那一刻似乎都煙消雲散，他眉宇舒展，神情安詳。
“你真的保存著它們……”他握緊手心，又伸手指摸索著她的臉龐，觸到拾音滿臉的眼淚時，他露出憐惜的神情來：“不要哭了……原來是這樣，到這一刻，我才終於明白，你當初為什麼會流淚……”
拾音聞言，幾乎淚如雨下，她連連搖頭道：“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我沒來得及告訴你真相，其實我根本就不屬於這個時代！其實我是……”
他卻輕輕搖頭，止住了她的說話：“無妨，一切都過去了……”他對著她微笑：“我所知道的是，你如今在我身邊，你也從不曾將我忘記，這對我來說，足夠了……”他說著，麵上亦露出真心寬慰的笑容：“原來菩提寺中也是你……我明明感覺到的，除了你，還會有其他人如此懂得我麼？你何需責怪自己，是我的錯……為什麼我不敢認呢……”
王維又自嘲般微微笑歎口氣：“我也以為自己早已心死，自你十五年前走後，我將關於你的一切物品盡數收起，逼著自己不再去思念你……我以為我做到了，卻在你再度來到我身邊，再度聽到你的名字時，我才發現，原來自己從來都不曾放下過……這些天來，我聽著你的聲音，感覺你的氣息，便時時記起從前種種……可笑我這樣一個老頭兒，虔心修佛半世，到老竟也拋不開這些心思，卻不知原來佛祖早已知我心願……到底還是將你帶至我身邊……”
他聲音越來越輕，說到最後已近乎囈語，呼吸亦漸趨緩慢。拾音察覺到了，慌得不知該如何是好，隻能悲傷地擁著他瘦弱老去的身體哽咽。
王維卻忽然握住她手，將那十顆紅豆重又放進她手掌之中。拾音垂目，見他正逐漸失去生氣的臉龐之上笑容依舊。像是感覺到她的目光，他微微仰首，於她懷中，他那不再清明的眼睛凝望著她的方向，良久良久。
“拾音，你在這裏……你在我身邊……”他緩緩開口，對著她說出此生最後的話語：“不枉我用一生……等你回來……”
他安然闔眼而逝。拾音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的容顏，最終掩麵而泣，痛不欲生。四周安靜異常，隻聽得到她獨自嗚咽的聲音，間或夾雜著那隻從對岸飛來的黃鳥啼鳴。它正立在王維身旁的草地上，歪著腦袋，用它烏溜溜的圓眼睛打量著他們二人。而遠處殘陽似血，映在如鏡的湖麵之上，不起半點漣漪，天地之間，幽寂得似乎已什麼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