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子?”我發覺她在說這個故事的時候,那雙隱藏在黑暗中的眼睛,似乎閃爍著某種異樣的光芒。
“是的,僧人送給了胭脂一支笛子,並吩咐她在重陽之夜吹響這支笛子,她的丈夫就會如約歸來。重陽之夜,胭脂守候在家中,她已準備好了三尺白綾,萬一丈夫沒有歸來,就按照約定懸梁自盡以殉情。子夜時分,丈夫依然沒有回來,她隻能按照僧人的吩咐,吹響了那支笛子。她把三年來全部的思念和痛苦都寄托於笛聲之中。重陽之夜的笛聲如泣如訴,悠悠飄揚於荒村四周的山野與海岸。當一曲笛聲結束以後,胭脂已開始往房梁上係那三尺白綾了。突然,她聽到了一陣沉悶的敲門聲。”
我的心仿佛被她抓住了,立刻喘出了一口氣:“胭脂的丈夫回來了?”
“是的。在清冷的月光之下,胭脂看到她日思夜想的丈夫就在門外。丈夫風塵仆仆的樣子,甚至還沒脫下全身披掛的甲胄。她欣喜萬分地將丈夫迎進了家門,幫丈夫脫去征戰的甲衣,為他端來熱好的茶水,她要用三年來積攢的全部溫存為丈夫洗塵。或許是千裏迢迢趕回家太辛苦了,丈夫顯得臉色蒼白,身體羸弱,一句話都沒有說出口。胭脂隻能溫柔地服侍丈夫睡下。此後幾天,丈夫一直躲在家裏不敢出門,或許他是從前線開小差逃回來的。雖然胭脂總覺得丈夫有些怪異,但他們仍一起度過了幾個幸福的夜晚。”
“大團圓了?”我忽然有些失望。
“不——在丈夫歸來幾天後的某個夜晚,胭脂又吹響了那支笛子,或許是想要演奏給丈夫聽吧。可是丈夫一聽到笛聲就奪門而出,胭脂追在後麵,卻隻見村外的荒野裏一片漆黑,霧氣籠罩了一切,丈夫就消失在被大霧籠罩的一片枯樹林中。此時的胭脂後悔莫及,她在村外尋找了三天三夜,卻始終沒有丈夫的蹤跡,他就像個幻影被黑夜和笛聲所吞噬了。又過了數日,幾個和胭脂丈夫一起被征入軍隊的同村人回來了,他們告訴她,她的丈夫在十幾日前的重陽之夜戰死了。胭脂不敢相信,但許多人都親眼目睹了她丈夫的死。更有知情者說,重陽節那晚,她丈夫在千裏之外的沙場征戰,知道自己已沒有可能再回家履行與妻子的重陽之約。於是,在激烈的戰事中,他故意衝在隊伍的最前頭,結果被倭寇亂箭射死。他名為戰死,實為殉情,以死亡履行了與妻子的約定。”
“那麼在重陽之夜,回到家裏的那個男人又是誰?”
“鬼魂。”小枝緩緩地吐出了兩個字,“是胭脂丈夫的鬼魂,在重陽節如約歸來。”
“我明白了,胭脂的丈夫在重陽之夜戰死,為的就是讓自己的魂魄能夠飛越千山萬水,乘風歸鄉,回到心愛的妻子身邊。而當胭脂吹響那遊方僧人贈與她的笛子時,神秘的笛聲飄蕩於夜空,能夠指引已成孤魂野鬼的丈夫找到回家的路。”
我在寒冷的冬夜裏顫抖說完了這段話,忽然覺得這故事既浪漫到了極點,也恐怖到了極點。
“你怎麼了?”小枝在我耳邊輕聲地問。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對不起,你把我給嚇著了。那胭脂後來怎麼樣了?”
小枝剛要說話,一陣詭異的聲音突然從外邊響了起來——是笛聲!帶著某種詭異的曲調,如一把鋒利的刀片,劃破了荒村黑暗的夜空。
她的臉色立刻就變了,捂住自己的嘴巴打開窗戶,但夜色中什麼都看不清楚。我也被這笛聲嚇得毛骨悚然,小時候我學過笛子的,至今還會吹上幾個曲子,但這樣可怕的笛聲我從來沒有聽到過。
小枝下意識地向我身上靠了靠,我順勢扶了她肩膀一把。笛聲似乎來自荒村外麵的山上,我們分辨不清方向,一下子有些手足無措。小枝壓低了聲音說:“不,我不能再說下去了,你早點休息吧。”
我還想說些什麼,但看到小枝那張驚恐的臉,就什麼都說不出了。小枝跑出房間,搖搖欲墜的樓板上發出了一陣聲音,和著笛聲讓人心驚肉跳。
幾分鍾後,那笛聲突然消失了,古宅又恢複了萬籟俱寂。現在,這棟小木樓裏隻有我一個人,一扇畫著詭異故事的古董屏風就在我的麵前——不知道屏風裏的人會不會在半夜裏跑出來?反正我真的聽說過這種怪談。
我把棉被鋪到了木榻上,迅速地鑽了進去。這是我在荒村的第一夜,我的精神和身體都累極了,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後半夜我又醒了過來,發現自己渾身顫抖,額頭全是豆大的虛汗。一陣奇怪的預感充塞於我的心頭,猛烈的心跳幾乎讓我窒息。這是怎麼回事?我從木榻上爬了起來,房間裏一片漆黑,死一般寂靜。
我穿上衣服,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間。房門外是一道木欄杆組成的走廊,寒冬裏夜色朦朧,我隻能依稀看到“進士第”大致的輪廓——宛如一座古代墳墓。
忽然,我感到了某種異樣的氣息,我顫抖著緩緩扭過頭去,把目光投向隔壁的房間。
窗戶裏透出一線燭光!
天哪,我差點沒叫出來,這應該是一間空關著的屋子,怎麼會半夜裏亮起燭光呢?我還是控製住了自己,先用唾沫舔濕了手指,在窗戶紙上悄悄地捅出了一個洞眼。
我的臉緩緩地靠近窗戶,眼睛貼在窗戶紙的洞眼上。洞眼的大小正合適,我可以看到房間裏的情景——在一張明清樣式的梳妝台上,點著一枝蠟燭,燭光幽暗而閃爍,照亮了梳妝台前的一個背影。
是一個穿著白衣服的女子,但她正好背對著我,梳妝台上雖然有麵鏡子,卻被她的頭遮擋住了,所以我無法看到她的臉。從她後麵的體形來看,應該是一個年輕的女子。
她的手裏拿著一隻棕色的木梳,正在緩緩地梳頭發呢。她的頭發又長又黑,在燭光的照射下發出光澤。她微微側著身子,右手拿著木梳,左手撫著頭發,如黑色瀑布般垂在身體的一側。她就這樣一直坐在梳妝台前,似乎是全神貫注地梳啊梳啊——
在這古老“進士第”的寒冷夜晚裏,我在一個窗戶紙上的洞眼裏,看到了這麼一幕令人不可思議的景象,就好像看到了另一個時空?
我真的害怕我會忍不住大叫起來。我悄悄地退了一步,才發現自己的腿都軟了。我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間,抹去了額頭的汗水,但還是不敢出聲——因為那個女人就在我一牆之隔的地方。
想到這裏我就不敢睡覺了,我靜靜地蜷縮在木榻上,雖然緊閉著雙眼,可腦海裏還是不斷浮現起剛才那副景象。
她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