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3)(1 / 1)

①《詩·大雅·文王》

所以,即使從我過去所操習的文學理論專業而言,我也並不懊悔於自己的半道改行轉讀史書。文學畢竟並不是什麼獨立自在的東西,何況,以中國封建社會的曆史而言,一切士人的真正抱負,都是上報效天子,下利國安民,做文學家往往不過是兼職,或是想成為政治家而不可得時的言誌抒情,或是政治上失意了從文學中尋找精神寄托,或者等而下之,也還是以文學作為進入政治圈子的敲門磚,所以,不是深切地了解一個時代的政治、經濟狀況,不能透徹地感受一個時代士人們的精神風貌,而侈談文學,其實也難免有隔靴搔癢之處的,現在讀我過去的少作,就常見有這類隔靴搔癢之論。當然,我也並不悔其少作,不有當初,何來今日?況且,能夠安靜地坐下來讀點古書,一讀數年,也是一種老來心境!‘青壯年時,“膂力方剛,經營四方”①之不暇,哪裏有空安閑讀書?其實,唐太宗君臣於青壯年之際,孜孜讀史,也許倒是一種例外的情景。燈紅酒綠,燭影珠光,天下是他們自己打下來的,他們是完全有條件享受一番的。隻不過,他們是真想當好皇帝、好大臣,真想造成一個國泰民安的局麵,方能自苦若是!所以綜觀曆史,能有幾朝唐太宗君臣?現代的青年學人,同古代的士人是有所不同的,古人讀書,就是誌在治國平天下,人人如此,個個如此,現在要是向大、中、小學生提問,他若是回答,我讀書就是為了當總理、當部長,治理國家,聽者雖未必駭然,但恐怕也難免會嗤之以鼻的。古今知識分子之不相及也如此,倘若一個人二十歲上下就讀史成癖,無乃太少年老成乎?

《詩·小雅·北山》

不過,話又說回來,年老退休以後,讀一點經史百家,則或將成為一種契機,將一生所經曆的當代曆史,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裏,深入思考其中的某些規律性問題。今天的中國畢竟是曆史的中國的繼續,這種思考,其實是生趣盎然的。因為,這時候的理性思維,是以一生的生動經曆,作為補充的。黑格爾曾經說過,一句格言,由老年人講出來,和由小孩講出來,那內涵是全然不同的。這話真是說得深刻極了。我們隨便舉個小例子,譬如人們常用的一句成語,“武大郎開店”吧,在現實生活中,隻要有幾個不同單位的知識分子碰在一起,很難不談及這個主題。但是,這句話如果由小孩子來講,大概不過是被理解為,矮個子不宜被選為、或被任為中隊長或小隊長而已。現在,假如你已經讀了一點曆史,比如說,讀的是因為獨尊儒學而使儒生們紛紛進入政界的漢代曆史吧!你就會驚人地看到這些“服儒衣冠,傳先王語,其醞藉可也”①的儒生大臣們,掩在儒衣冠下麵的,是怎樣一副真實嘴臉:

《漢書·匡張孔馬傳》讚語。

董仲舒為人廉直。公孫弘治《春秋公羊學》不如董仲舒,而公孫弘因討好皇帝(漢武帝)而受到重用,位至公卿。董仲舒認為公孫弘順從、諂諛皇帝,不能直諫;公孫弘忌之。膠西王是皇帝的兄長,作風驕縱恣肆,皇上派去的分封王國相,有好幾個都被他整垮了。公孫弘於是對皇帝說:“隻有派董仲舒去膠西王國為相,才能壓得住台。”膠西王聽說董仲舒是大儒,善待之。董仲舒恐怕時間長了終究要惹出麻煩,因此獲罪,隻能稱病免官。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