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2)(1 / 1)

人有時候是會不自量力的。我的專業是文學理論,隻因從寫《

箋說稿》①至寫《中國前小說性格描繪史稿》②的過程中,讀了一點史書,又因其時在華嶽文藝出版社工作的邢良俊同誌的鼓動,寫了《文人的悲哀》一書,以後就像走火入魔一樣,棄了本業,走向旁門,而這一新的想法的出現,則是進一步把我拉向我所不甚熟悉的史學領域了。我也曾提醒過自己,這是一個大而無當的題目,既牽連到二十五史,又關係到自先秦的諸子百家以至此後的許多思想家們,實在是一樁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但是,人的思想就有那麼複雜,愈是提醒自己,而這個新的題目對我的吸引力,就愈是強烈,心猿意馬,收拾不住;逐之不去,驅之不行!

1983年陝西人民出版社出版。

1990年上海三聯書店出版。

於是,我想,將家裏現有的五經和先秦諸子隨便翻翻,先看看它們和秦、漢政治家、政治措施的關係吧!

這一看,就迷住了,又買了、借了一點書,於今已有整四年。這當中,我一麵讀二十五史,一麵對照先秦以來的思想家們的著作,陸陸續續寫了點筆記。順便說一下,我的記筆記,是全無規範的,有些,寫在筆記簿上;有些,寫在書的天地頭上;也有寫在零散的小紙頭上,順便夾在某本書當中的。好在是自己寫的東西,需要用時總能找到。我常見一些朋友的做學問,認真摘錄卡片,並且將卡片分類保存,每一研究論題,其卡片之完整,真有“一物不知,儒者之恥”的氣概;需要找什麼材料時,一查卡片,叱吒立辦。這類朋友大都經過名師指教,嚴守家法,自成規矩。我的做點學問,純粹是自娛自樂,無師承可繼,無家法可守,說白一點,就是上海人講的“野路子”。說到記筆記,不得不順便解釋一下,不過是一些亂劈柴的“東一榔頭西一棒”,毫無周密完整可言的。反正是,條條道路通羅馬,慢慢的,所記的筆記也就多了起來,不知怎麼的,忽然有一天,就自以為是豁然開朗了。豁然開朗於何處呢?原來,漸漸我就感覺到,自秦代至兩漢的所有政治措施、政策變化,在先秦至兩漢的思想家們的著作中,全部都可以找到理論根據,以及這些理論變化的延續性來。這在別的對曆史素有研究的人們來說,或者是早有所知的,隻不過,對我而言,對這段曆史有如此係統的了解,卻是這幾年才有的。清代史學家章學誠雲:“六經皆史。”此話信然!何止六經皆史?諸子也是史,漢代思想家們,甚至某些文學家們的著作,也完全可以當作史書來讀解。以點觀麵,把先秦至漢初的思想家和秦、漢政治家們之間的關係理出了一個大略頭緒,對此後一些朝代的帝王將相們,與思想家、史家、文學家之間的關係,也逐漸能看得清晰一些了。這樣看來,我的半道上轉而讀史,於我原先的文學理論專業上,倒也並無阻隔,反而使我在對文化領域一些現象的理解上,增添了某種新的觀察角度。有一次我在與《文學報》副總編輯曾文淵兄聊天時,曾經說及這些年來的若幹讀書的體會,承他不棄,一再鼓勵我為他所主編的《文學報》理論副刊,寫些短文,於是,我也就寫了六七篇均冠以《靜夜讀史隨記》為副題的、談論古詩文的短文,所涉及的作品有《原道》、《長恨歌》、《桐廬郡嚴先生祠堂記》、《待漏院記》、《諫院題名記》、《醉翁亭記》、《上範司諫書》、《潮州韓文公廟碑》等,實際上談及的是古文運動中人品、士品問題。唐宋古文運動的領袖和骨幹們,是特別強調士人的風骨操守的,這是先秦儒家、特別是孟子的骨鯁精神在唐、宋的延續;有趣的是,宋代進入官場的士人們,與先秦的法家不同,與漢儒們也不同,先秦法家進入官場者多不講人品,漢代儒家學者當了宰相及大臣後,對皇帝亦多柔靡,而宋代士人則更多地繼承了孟子的大丈夫精神,這和宋初皇帝們的文化素養高、認真讀史極有關係,所以北宋特多名臣,詩雲:“濟濟多士,文王以寧。”①這也反過來造成了北宋一百來年的政治穩定局麵。觀察北宋文風,首先要觀察這一大關節目。我這幾篇文章,就是談這樣一個大關節目的。所以宋代在政治上,有個專有名詞,叫做培養士氣。意謂,皇帝和大臣,要愛護和發展士人們身上的這種大丈夫精神,或曰骨鯁精神,注意不要用錯誤的政治措施去傷害這種精神,這樣,才能使作為官僚後備軍的士人們,充沛著“以天下為己任”和嚴於自律的氣氛,從而有利於從士人中產生合格的官僚,亦有利於士人們對官僚的輿論監督。我以為,如果說,傳統的官吏選拔製度還是給我們留下了若幹有益的曆史經驗的話,這可能是其中的最重要的、於後世人最有教益的東西。我在上述的一組文章中重點討論了北宋文風,正是想對這些最有教益的曆史經驗,作一點條分縷析。後來曾文淵先生到了年齡,退了,沒有人打電話催稿子,另外一些報刊的朋友催稿又緊一些,總是急催先寫,《文學報》的短文就懶得再寫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