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過年,就會讓人想起一個很遙遠的人。他是我丈夫一位朋友的大哥。很多年以前我出嫁了,忽然就開始每年都要隨婆家人去他家拜年。朋友的爸爸是位癱瘓的老紅軍。在我們全家來到時,他這位大哥總是望著我微笑,笑得很深沉,笑得很陌生,讓人不好表情。
大哥是那種很溫和的軍人。他家屋裏的冬天很溫暖。大哥他總是將雪白的襯衣紮在寬大的黃呢子軍褲裏麵,身板很直很高大。我小家本來就很冷,出門還來要騎自行車,我們就穿得很多很厚,再來到了一個溫暖的家裏,裏麵自織的毛衣就很不合環境,顯得很粗糙,你連大衣也不好脫下。加上陌生和緊張,我常常是熱得汗冒水流。丈夫和朋友一見麵,話就很多,我常常被晾在一邊很尷尬,隻有大哥他一會兒悄悄地從冰箱裏取一條冷毛巾遞給我擦汗;一會兒給我一杯加冰的白水,喝完又加。再道告別時,大哥會笑眯眯地隨弟弟出門相送我們,一直送到部隊院子的大門外。那時的大哥就套件黃軍長呢大衣,很英氣,很俊朗。丈夫在回家的路上一直絮叨,大哥是團長呢,大哥可是個團長呀。
一年,兩年,三年……年年如此。大哥他的笑容、冷毛巾、冰水,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突然在一個夏天的傍晚,丈夫很匆忙地回家來搜索現金和存折,還向左鄰右舍一一借錢,說要離家遠走了。說是朋友的大哥在高速公路出車禍了,很慘。說正在臨省的一個小鄉鎮醫院刨肚衝腸摘脾補肝。還說要調動直升飛機才能運回家來,至今生死不明!丈夫一二三四五六七地邊說邊告別走掉了。
我忽然就放聲大哭起來。我想,我還沒有和大哥他講過話呢!他怎麼可以就這樣死掉?不行不行,我要和他說話。如果他活著再到過年見麵,我就要和他講話不再漠然、裝蒜、裝陌生。矜持什麼呢?脆弱的人生又能有多少人和事經得起裝蒜與矜持?
丈夫回來,已經是幾天以後。他說,人,保住了。可是,脾摘了,肝碎了……以後咱們要過一段苦日子了。我說可以。自行車,賣了。縫紉機,不買了。丈夫很驚訝。在他的眼裏,我很懂事,太懂事了。
又是一個過年時,我在生孩子。又是一個過年拜見的時刻,我們終於見麵。我又看著了大哥那溫和的目光和那很熟悉很溫暖的笑容。他輕輕走過來,很自然地坐在我旁邊開口說話了。大哥他說,屋裏很熱,你就脫了外衣吧?
我說,好。
大哥說你兒子很象你呀。
我說,恩,是的。
大哥剝開一枚紅紅的橘子給我兒子喂了一片翻開如菊花的橘子瓤,我兒子居然邊吃邊叫了他一聲,爸爸!大家都笑起來,都縱容說,那你就給這孩子當幹爹吧。丈夫樂意地說,有副師長當幹爹,我兒子福可太大了。不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