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親因曆史問題,被礦裏強製在礦火車站挖鐵路、扛枕木,他見離異的我帶著才滿兩個月的燕平長住娘家,更是一臉的不高興。
專管他的那個班長叫張紹生,是從越南回來的複員軍人,是個孤兒,大我十多歲。運輸部的鄒矮子登門給我介紹他的時候,那台詞就有很深的內涵:“他管著你爸呢!你爸幹多幹少、幹好幹壞還不是他的一句話嘛。”
我這個手無寸鐵的女兒回來了,麵對著在政治上受壓、在身體受摧殘的父親,還有什麼東西可以盡孝?我隻有跟了這個張紹生,才可以讓父親少受一點折磨!
大我10歲又怎麼樣?患了銀屑病(媽媽托人打聽出來的)又怎麼樣?當時談愛情已是奢侈品,我隻想找一個給我們母女吃一口飽飯的地方。
張紹生被鄒矮子帶來與我見麵時,扭捏著把意思表達出來:他對我本人沒有什麼意見,隻是不願意我帶一個孩子,因為他還未婚!
鄒矮子真有辦法,他又找來一個願意抱養我的女兒的女人。她叫玉珍,矮胖矮胖的,戴著一副近視眼睛。父母和鄒矮子輪番上陣,說小孩子送出去多麼多麼好,她會豐衣足食,我也少了一個絆腳石。
我的主意還沒拿好,也可以說是根本沒什麼主意,那個不會生孩子的玉珍大咧咧地闖到我家,明確地告訴我她喜歡私生子,因為私生親人少,沒人和她扯皮。
我急忙解釋:“這孩子不是私生子,但是她的父親也絕不會再要她!”
玉珍上下打量著我說:“我告訴你喲!你把孩子給了我,你就不能再來看她。就是她長大了獨自一個人在街上走,你也不能與她說話或者買東西給她!如果你私下裏與她接觸,莫怪我對你不客氣……”
玉珍的話像一把尖刀,一下又一下地切割著我的心。她又接著說:“你要是真心要把孩子給我,就在今天下午3點送到開水房上麵的第一排平房,我會站在那兒接孩子!”臨走,她又問孩子有多大,我說才兩個月,她自言自語地說:要是一歲就好了!
我突然對這個女人特別反感:假如我有能力把孩子養到一歲,我就可以再養到兩歲、十歲、二十歲,我為什麼還要送人?這種骨肉分離的事是多麼悲慘啊,可她還要我親自送去!這個女人並非善類,我在心中給她這樣一個評價。
到了下午,我收拾好所有燕平的東西,準備全送給這個玉珍。我決心把孩子送人之後,就去做絕育手術,此生決不會再要孩子,更不會嫁那個張紹生!
一想到骨肉分離我就心如刀絞,我一個人根本不敢去見那個玉珍。於是,我就去求老同學小高的媽媽高大娘陪我一起去。
說起這個小高,我要介紹一下:她不知什麼原因,突然挺著個大肚子滿麵滄桑地從外地跑回了家。程潮像炸了鍋,街頭巷尾說什麼風涼話的都有,可是高大爺和高大娘不理睬眾人蔑視的目光,他們用全部的愛迎接了這個傷痕累累的女兒。
小高回到家不久就生了個男孩,老兩口把這個外孫子視若珍寶。家中隻要有一點兒好吃的東西首先滿足這個坐月子的女兒。全家人則是大蔥蘸大醬,啃著幹麵餅子,喝著鹹菜湯……
我常到小高家裏去玩,其實,我所謂的玩隻是想去體驗小高家裏的那份濃濃的親情。高大娘喂了兩隻鵝,每天必須各下一個蛋才能滿足小高多出來的兩頓麵湯。其中一個鵝蛋早已變成小高上午九點鍾的那頓盤中餐,另一隻鵝媽媽一直溜達到了下午三點鍾了還不肯蹲下來。
高大娘沒心思幹別的,總是關注這隻鵝的動靜,鵝走到哪她就跟到哪,嘴裏直嘮叨:“怎麼還沒下呢?怎麼還沒下呢?”
小高大聲嘲笑她媽:“我媽呀,恨不得要在鵝屁股裏往外摳蛋呢!”
全家人聽了小高的話都笑起來,隻有我被高大娘感動得流出淚來。
有一天,我見高大爺一下班就樂嗬嗬地抱著外孫子左親親右親親。我忍不住突然發問:“高大爺,全程潮的人都說這孩子沒爸爸,您怎麼還這麼喜歡這個外孫子啊?”
全家人都被我這不知厲害又不得體的問話嗆住了!每個人都像雕塑一樣定在那裏,我也開始後怕。也許高大爺並不知道大街小巷裏的流言蜚語,也許小高編了好大一堆正大光明的理由蒙蔽著高大爺,我豈不是捅了馬蜂窩嗎?要是高大爺一翻臉,非要我交出造謠的那個人,我也交不出來呀!
全家人像雕塑一樣定在那裏足足有一分鍾,高大爺就用爽朗的笑聲打破了僵局:“哦?全程潮的人都說他沒有爸爸?但全程潮的人不能說他沒有媽媽吧?”
高大爺用目光來回掃了一圈,等待我們的回答,當然,我們都頻頻地點頭。高大爺收回目光,繼續說道:“既然是我女兒生的孩子,那就是我的外孫。那我的外孫就有姥爺、姥姥、小姨,舅舅!”高大爺轉過身去對小高一字一頓地說:“記住孩子,不管別人怎麼說你,你在爸的心中仍是好女兒!你的任務就是好好地坐月子!”小高還沒怎麼樣,我倒是弄了個淚流滿麵,有這樣的父母真是做兒女的福氣啊!
高大娘陪著我說著寬心的話,我們來到了開水房。我已看見那個叫玉珍的女人站在那裏等我。我把蓋住女兒臉龐的毛毯一角揭開,看見女兒睡著的嘴角還牽著一絲微笑。她哪知道這一刻會改變她的一生,而且是好是壞也說不準!丈夫不好可以離婚,可兒女就在麵前,能因為她妨礙了你的婚姻就拋棄她嗎?我不能這樣做,我不忍心這樣做!就算再苦再累,隻要能保住我的孩子,我都認命了!什麼張紹生?去他的!我泣不成聲地對高大娘說:“我不想把孩子送人了,高大娘!我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