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乘鐵騎,踏出一串男人和女人的故事(1)(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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曙色淡淡,熹微融融。天地間,—片灰白。

一匹棗紅馬揚鬃奮蹄,像一團飛起的火,闖進這冷色調的大幕,驚醒了那些本就準備早起的勞工百姓。

這裏是太平天國的發祥之地,潯水與黔江在這裏聚首,係廣西水路交通的一大樞紐。自南寧而來,自柳州而來,下梧州去,下廣州去,這桂平都是必經之地。那些趕水運生意的、撈水產的、擺私渡的,自然是要五更早起的。興許是這些人有一定的蠱惑力,像趕廟會一樣,一個頭兒牽出一串串的人來,縣城裏的小商號、雜貨攤、力車夫、菜販子、魚老板,甚至那些做泥水活兒的、打短工的,也跟著早早起來,盤算活路,奔突生計。

“咯吱——”一聲硬脆且略略刺耳的開栓拉門聲,在萬壽宮左鄰那幢灰褐色的小屋門上響起,隨即走出個披著件藍麻布唐裝對襟衫、青官布大腳唐裝褲的男人來。門口的屋簷下,擱著幾張摩挲得紅黑紅黑、幾乎一年四季都不收拾的小方凳。那男人一屁股坐下去,捧起手上的那隻兩尺來長、茶杯大的竹製水煙筒,順手在煙筒上吊著的鐵皮盒裏捏出些粗粗的褐色煙絲,胡亂地塞進筒腰的小煙鍋口裏,點火悉悉謔謔地抽起來。這男人雖睡眼惺忪,天庭卻開闊,眉宇間顯露出幾分強悍與精靈。他姓郭,在同輩中排行第六,人們都稱他郭六,以至於誰都不知道他的尊號大名。

他隻顧大口地抽著,臉上毫無表情,像饑餓的人,在旁若無人地大口喝著美味的粥。

剛才的門栓也許拉得太重,或許是從那門窩裏發出的吱吱聲太刺耳,裏屋樓梯旁那間小房裏,兩個同床而寐的姑娘被驚醒了。

“月仙姐,天光了。月仙姐!”挨牆睡的那姑娘聲音甜潤,她翻身輕輕地推著睡床邊的那個姑娘。她說白話。廣西潯梧鬱一帶與廣東接壤,都說白話。

“哦,天光了!快快,不然又讓別人占了!”月仙一骨碌爬起來,揉了揉睡眼。那緊身的小白背心,勾勒出這18歲姑娘青春的豐腴。她有一副楚楚動人的瓜子臉,過耳的短發烏黑油亮,那雙溜圓的大眼,撲閃著機靈。

她略略有些上翹的嘴角,常帶著幾分天然的笑意。她便是郭六繼室的大女兒。郭六的前妻生有漢斌、堯錕兩個兒子,繼室潘氏生了月仙、雲仙和俊楊兩女一子。郭家的日子,算不上富裕。這棟磚木結構的房舍,原本也是租來的,幸好郭六是個泥水小包工頭,近水樓台,東一磚西一瓦地從工地上拾掇而來,左添右搭,好賴弄成了五六個鴿子籠似的房間,後邊還有半邊樓。

屋子裏還相當幽暗,細木格窗欞透進幾縷淡淡的晨光。那隻古老得沒有了門的平櫃上,一塊水銀斑駁的碗大的圓鏡,隻能依稀照出個影子。

“小娟,你先梳頭,我去洗漱。”月仙轉身邊扣衣邊走出門去,那件士林藍的大襟衣,釘著盤花布扣。小娟是上股街黎泗記米行老板的女公子,年紀比月仙小兩歲,與月仙在縣女子師範同窗共讀,相互要好,成績算是班上的尖子。兩人都喜愛音樂,每天早上都想去學校裏彈奏那唯一的一部腳踏風琴。郭月仙家住萬壽宮隔壁,學校就設在萬壽宮裏。為了趕早,小娟常在郭家過夜。同學裏,都說她兩人是“穿連襠褲”的。

屋裏的人都還沒起床。她們躡手躡腳地走過廳堂,閃過那扇半開著的大門。

郭六依舊在謔謔地抽他的水煙筒。興許煙癮已經過到了八分,他微閉著眼睛,臉上開始有了活氣。“阿伯早!”小娟對他禮貌地招呼,郭六卻打盹似地點了點頭。月仙拉著她,步履輕捷地向萬壽宮走去。她知道父親的習慣,像那些喝早茶上癮的人一樣,父親的這頓早煙,是雷打不動的,而且他在過癮的時候,誰個喊他他都討厭。不應你,似不懂禮;應你,像正吮奶的孩子被抽脫了奶頭。

兩個姑娘,像兩隻輕盈的小燕。

“月仙姐,你還背得那首‘勸君莫惜金縷衣’嗎?”小娟和月仙,都愛背誦唐詩。自然,在女子學校裏,老師不會講這一首。

“就那首《金縷衣》嗎?”小娟點點頭。

“怎背不得,順背倒背都背得:‘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兩人正說著,迎麵一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風一般奔馳而來。臨近,見馬上一個三十開外的壯實英俊的軍官,麵容剛毅,神情亢奮,揚鞭催馬。

老遠地,有一匹黃馬尾隨而來。

棗紅馬風一般擦身而過,留下一串清脆的馬蹄聲和幾朵平地而起的淡黃雲。

“這軍官像是李宗仁,定桂軍總司令。”小娟眼利,一眼看出了那軍官的模樣。李宗仁所部自去年秋與友軍夾擊自治軍陸雲高部得勝後,便將司令部從玉林移駐桂平。為解決吃飯的事,李宗仁到黎泗記米行來過,小娟見過他,那一副和藹相,使向來怕軍人的小娟改變了對軍人的看法。

“李宗仁總司令?”月仙回頭看了看遠去的人,像是反問小娟,又像自言自語。李宗仁的司令部已遷到桂平半年,她自然聽過他的大名,但素昧平生,沒想到李總司令還這麼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