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無意中聽到兩個姑娘的對話,還是什麼別的原因,那匹馬漸漸放慢了腳步。馬上的人三步一回頭,在兩位姑娘的瞳仁裏留下了一個淡淡的剪影……
不一會兒,萬壽宮裏響起了清脆的琴聲。那琴聲,一忽兒像是C大調風琴練習曲,一忽兒又像是《蘇武牧羊曲》。盡管音符還帶著幾分顫抖,技法上還顯得十分稚嫩,畢竟悠揚動聽,像—股淡雅清新的風,和著這古老縣城裏晚春時節的晨霧,繚繞在這古色古香的牆沿瓦瓴,回蕩在這昔日安放皇帝牌位,讓百姓為皇帝祈禱祝福的宮殿上空。
“小娟,將來你想當個什麼老師?”郭月仙撫著那磨得脫掉了油漆的鍵盤,斜瞅著站在她身旁的小娟問道。
“音樂老師。”小娟不假思索地回答,又反問道,“你呢?”“我什麼老師都想當,還想當校長!”郭月仙重重地按著琴鍵,說話間,以至於十個指頭全都壓將下去,風琴發出一個厚重複雜的和聲。
黎小娟咯咯地笑了。她雙手扶搖著月仙的肩,詼諧地說:“你心真大,未來的女校長。”郭月仙也淡淡地笑了,上翹的嘴角流露出幾分自信,臉上並沒有一絲半點的羞赧。
輪到黎小娟了。兩人琴癮都大,隻得走馬燈似的你彈幾首,我奏幾曲。
郭月仙呢,每逢輪到小娟“上陣”,她就和著旋律盡情地唱,那神態無拘無束,像是進入了角色。
18歲姑娘的嗓子,是可以呼喚得起風雲的。郭月仙清脆嘹亮的歌聲,透過那油漆斑駁的萬壽宮的大門,穿過門前的那兩行擠密濃蔭的香樟樹,飛到外麵那條石鋪的路上,吸引住了剛才尾隨在李宗仁的棗紅馬後的那個小副官。那小副官是李宗仁的侍衛,一副機靈相,左額前的眉骨上有一塊小傷疤,襯著那圓圓的毛毛頭,於機靈中又顯出有幾分勇敢。李宗仁自把他的定桂軍司令部遷到桂平以後,一麵整訓部隊,一麵加強與在梧州獨當一麵、正準備與沈鴻英作戰的黃紹竑部的聯絡。他自己個人,則是不忘起家老本,天天要遛馬打槍的。這小副官便像是他的影子,時時跟隨著他。
小副官勒住馬,在路旁的那株高大的樟樹下聽得入神。他已隨李宗仁到城郊的西山山道上遛馬返回來了。
“什麼事?”李宗仁趕了上來,見副官在萬壽宮前停下了馬,便問道。
“總司令,你聽這琴聲和歌聲多悠揚,唱的是《蘇武牧羊》呢。學校還沒上課,說不定是我們剛才遇上的那兩個女子。”“嗯!”李宗仁也下了馬。
“總司令,我們進去聽聽?”副官說著就想邁步。
“不!不去!”李宗仁擺擺手,不讓副官進去。不說他堂堂的總司令,就是一個士兵也不好那麼隨便,軍人自有軍人的威嚴。
琴聲比剛才更熟練了,歌聲比剛才更清脆了。街上還沒有車馬,間或有幾個趕早的人匆匆路過,也沒有誰注意這萬壽宮裏飄出的琴聲與歌聲。
李宗仁和小副官,在那株樟樹下整整聽完了那一曲《蘇武牧羊》,才匆匆上馬,揚鞭而去。
第二天,一個晚春時節難得的晴朗日子。星期天,學校照例是放假的,李宗仁的部隊可沒有這種例假。定桂軍總共才五六千人,分散在貴縣、玉林和桂平幾處。雖然李宗仁當時采取的是“保境安民”政策,但沈鴻英的部隊卻窺視玉林這塊廣西的富庶之地,黃紹竑已暗中與李宗仁達成默契,準備用“假歸編”的辦法打入沈軍,而後以“內亂反水”之計將沈軍驅出廣西東門戶梧州,到時李部必須策應。大戰在即,部隊豈能有安逸之時?
李宗仁晨起去西山遛過馬之後,便回到宣化街他司令部的閣樓上來。
一個沒有背景的普通耕讀農家的兒子,三十多歲的年紀便坐到了這總司令的位子上,自然是不容易的。
副官端來一壺茶和一盤點心。李宗仁在廣東和桂東南生活過多時,喝茶已成嗜好。特別是早上遛馬回來喝一壺清香爽神的早茶,那一天無論是到野外去練兵,還是在司令部商討戎機,都能精神抖擻。
一張漆木八仙桌臨窗擺著,窗外不遠處便是江堤的一個小碼頭,附近幾條街的居民百姓都愛在這碼頭邊洗物蕩衣。
李宗仁臨窗而坐,打開那暗紅色的宜興陶沙茶壺,一股誘人的清香撲鼻騰升。這是桂平著名的西山茶,穀雨前剛從西山棋盤石茶園摘下的“一旗一槍”。西山茶曆史悠久,自唐時便有人種植,至明代已飲譽兩廣和湘閩。
清朝以來,凡有些名望的人到桂平,縣衙裏的官員都要以茶饋贈。西山茶幾乎成了桂平的一大寶貝,而棋盤石茶園的春茶,又是西山茶之最。
李宗仁呷了口茶,興許是感到很舒適,輕輕地歎了口氣,隨手在盤子裏拿起一塊炒米餅。這炒米餅也算是桂平的特產,用炒米磨粉製成,摻和蔥花、肉絲等佐料,鹹甜鹹甜,香酥爽口。
副官倚窗台站著,興致很高地眺望著窗外堤邊婆娑的垂柳和那些在碼頭上嬉戲的孩童。
忽地,從柳樹那邊的巷子口,走出兩個女子來。一個身材窈窕,玉步婷婷;一個身材粗壯,步子敦實。兩人挽手抬著隻木桶,桶裏像是搓洗過待蕩的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