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鳳崗眼利,老遠地見李宗仁走過來,大步流星地迎過去,一把拉過李宗仁的手說:“德鄰兄(李宗仁,字德鄰)怎麼不騎馬來?失迎,失迎。”“梧亭(郭鳳崗,字梧亭)今天為何不在府上敘談,偏要來這裏破費?”李宗仁比郭鳳崗大一歲,彼此因有同窗之誼,無外人在場時,都不稱那些什麼司令、廳長的銜頭。
“德鄰兄,今日有軍機要事相商,家裏非說話之地。”軍機要事在家裏不更好保密麼?這梧亭究竟賣的什麼關子?李宗仁頗費猜疑。不過,看到郭鳳崗那掛在嘴角上的狡黠的微笑,他料定不會有什麼凶事。
郭鳳崗迎著李宗仁走過一座兩丈餘長的吊橋,步入潯州酒樓餐廳。郭夫人劉氏一副質樸憨厚的模樣,笑吟吟地迎上來。她著一身藍卡其布唐裝,青呢布麵膠底鞋,看上不像是個廳長太太。不過,她口齒倒挺伶俐:“總司令今天真是滿麵春風。快,請坐,請坐!”作陪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水上警察廳緝查科陳科長的太太董氏,另一個是王縣長的姨太太季氏。
五個人統包了這能擺十餘張大圓桌的酒樓,本已夠清靜。老板知道今天這宴席上的客人不同尋常,還特意加了兩塊六扇的屏風。李宗仁一看,感到頗不對勁,既是請我來談軍機大事,為何盡弄些太太來作陪?姑且不論她們懂不懂得行軍作戰,就女人的那張嘴,還能保得了軍事機密嗎?
郭鳳崗也不言聲,隻招呼廚子上菜,勸李宗仁喝酒。今晚的菜恐怕要算這潯州酒樓的名牌貨了。什麼海參、青蟹、龍蝦、鯢魚、鱔肚、飛螺……
這些平日裏人們難得吃上的海味,一應是剛從廣東搭船運來的,新鮮、味美。
李宗仁酒量不大,平素也不狂飲,隻淺淺地喝,一邊品菜,一邊敘談。
郭鳳崗隻顧像個老食客似的介紹這道菜如何鮮美,那道菜如何講究,酒過三巡,話語還不入主題,不挨邊際。
又過了好一陣,王縣長的姨太太才用帶著幾分嗲氣的口吻問道:“李總司令到桂平已好幾個月了,怎的不把李夫人接來呀?也好讓我們做個伴嘛!”“唉,一言難盡哪。”李宗仁稍稍有些為難地說,“我們當軍人的,四海為家,孤獨慣了。”陳太太長得有幾分姿色,今晚來赴宴前想必又畫了眉,打了些胭脂,加上飲了兩杯酒,不免有些下意識地搔首弄姿。她用雙手背托住粉腮,毫不忌諱地說:“李總司令說得也絕情了些。你們男人四海為家,女人又何嚐不可四海為家。再說,李總司令現在隻身一人在桂平,哪算得上有個家呢?”“是咧是咧,”郭夫人接嘴說,“世界上沒有男人或沒有女人,都算不得是個家呢!”李宗仁這才把軍帽取下來,掛在屏風的小柱上。他斜睨了一眼身旁無語的郭鳳崗,心想,你老弟今夜來此設宴待我,原來是想勸我把夫人接來桂平,這犯得著如此這般嗎?還詐稱有什麼軍機大事呢!李宗仁淺淺抿了些酒,又夾了片飛螺緩緩細嚼,感慨地說:“也不是我不肯把他們母子倆人接來。眼下,一是我們與黃紹竑部聯合討沈的戰事在即,二是我想讓幼鄰在上海幼稚園打好學前基礎。桂平這地方幼兒教育缺乏,秀文也自是無法來此地。”“哎喲,李總司令也難怪是個帥才,”王縣長姨太太把酒杯一放,扁著嘴翻著眼說道:“真想得高看得遠,隻顧望子成龍,連夫人也給冷落了。”李宗仁心中自有難言之苦,也不再辯解,隻憨實地笑了笑,顧左右而言他,說:“今晚這海味確實鮮美,久聞名聲,我這是第一次到潯州酒樓來品嚐,果名不虛傳也。”郭鳳崗雖在一旁緘默無語,那雙劍眉下微凸的大眼,一直機靈地觀察著李宗仁與太太們說話時的神色。太太們的話語,不是沒觸動李宗仁的心思,而是李宗仁當下確有難言之苦。作為一個將領,在下屬和地方長官的太太麵前,他不由自主地要保持一種嚴肅與莊重。
自然,郭鳳崗也不會長久緘默。作為今晚這特別宴會的東道主,他是要講很多話的。近來一段時間,他似乎感到李宗仁生活太孤寂。三十多歲的男子,身邊怎麼不需要妻子的體貼與溫慰?李宗仁不接妻子來桂平的原因,其實他平日裏已在李宗仁的言辭中得知。正因為如此,他這個李司令的同窗,又是在故土為官的人,何不就此巴結一下自己這位上司,為他在此地另找一位嬌妻?一則可解李宗仁的孤寂之苦,二則於舊誼上又增添一層與上司的特殊關係,日後大樹底下好乘涼。所以,他早些時候便與其妻劉氏吹風,叫劉氏注意覓尋一位才貌雙全的女子。劉氏前幾日與陳夫人、王縣長的姨太太同遊西山,於龍華寺見到一個美麗端莊的妙齡女郎,既不進香許願,也不求神拜佛,隻是反反複複地在簷柱旁吟誦孔文軒和鄒魯的那副對聯,神情亢奮,儀態非凡,儼然一位氣質文雅、學識淵博的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