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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的海,一片蒼碧。
陽光給這塊無垠的軟地播下金的光斑、火的溫暖。海風輕輕,細浪逐波;遼闊與清爽沉澱著人世間的汙濁與煩躁。
“皇後”輪矜持穩健地朝北而行。數日的奔波似乎並不使它困乏疲累,目的地津門大沽,已經隱約出現在水天一色之處。
郭德潔著一身墨綠色的軟緞旗袍,獨自佇立在船台甲板的內層欄杆旁,臉色微黃中帶著幾分慘白,眼圈有一環黑暈,神情似有些困頓。海風,吹動著她手中那塊絹絲手帕,像跳動著的一隻嬉戲的白蝶。“皇後”輪在大海上已經整整行駛了七天,從香港出發,好不容易盼到了天津。
興許是因為平日很少受這種長時間的晃蕩顛簸,每逢乘坐海輪,她總感到暈昏不適。照理說她畢竟還是騎過馬的人,在廣西桂平與李宗仁結婚後的那段日子,她跟丈夫學會了騎馬。一個好強而又好奇的女人,逢晴朗的日子必跟著丈夫早上起來到古木參天的西山道上去遛馬。然而於海輪,她卻總不能適應。所以幾天來,她隻好在自己的艙位上無可奈何地躺著,閉上眼睛,盡可能地撇開眼前的世界。人暈昏時興許思維也是紊亂的,斷斷續續,她憶起在香港寓居的一年多那抑鬱與憂慮的日子。
自去年7月初在羅便臣道寓所設家宴,與從廣西敗逃而來的黃紹竑和白崇禧一番敘談之後,李宗仁的境遇每況愈下。北方蔣、馮、閻戰事膠著,馮玉祥內部有叛變。李宗仁手下無兵無械,即使與馮玉祥聯絡上,亦無補於事,家境步步艱難,銀錢有去無來。李秀文住在西摩台,隨來者也有一大幫。李宗仁每星期都要去看看那邊的親眷和兒子,於經濟上也要負擔,有時竟被逼得長籲短歎。好在黃紹竑平時有備,畢竟剛從廣西省主席的寶座上退下來,見李宗仁這般情況,設法接濟了十萬元小洋,才算解了燃眉之急。豈料時局日緊,有了錢也無法在香港過安穩日子。蔣先生之不能容人,比梁山的白衣秀士王倫有過十倍。他在南京當政,卻不容李宗仁在香港居住,硬要逼李宗仁出國。港督幾乎每十天便派人來催一次。開始總還算客氣,說是請李先生暫出國避居數月,次數一多,來人便日趨惱怒;到9月初,相逼之語已達不容分說的程度。李宗仁恐累及家眷,無可奈何於10月初與來港避難的葉琪、韋雲淞、甘介侯幾位故舊暗中改名換姓,假借赴法國遊曆之名,悄悄溜往安南西貢。塞翁失馬,安知非福。誰知這一被逼離港,李宗仁幾經周折,又輾轉回到廣西,與殊途同歸的黃紹竑、白崇禧重整旗鼓,再起東山,又在南寧就任起他的“護黨救國軍”總司令來。
她在香港,除偶爾接到丈夫的信函,得到幾句紙上的安慰而外,一個二十多歲的孤獨的少婦,心境自是苦不堪言。西摩台的李秀文與她沒有來往,而她,也不願意到那邊去。她和李秀文在一起時,人們自然有“大夫人”與“二夫人”之分。於性格,於情緒,她受不了!為了表示她的不孤獨,她把母親也接來了。然而,地道鄉下人出身的母親,在香港這樣的十裏洋場,花花世界,真像是一尊隻能張嘴吃飯的菩薩,寡言少語,眼睛也不太方便,於郭德潔的交際和生活毫無補益,隻是總算母女在一塊廝守著,有時重複地談些兒時的往事以排遣時日。
那天,她帶著母親到港島的動物園去,說是讓老人看看什麼海馬、犀牛之類的稀奇古怪。那是個星期天,動物園裏的人群川流不息,忽地她像是看見個少年的背影極像幼鄰。盡管她平日不肯到西摩台秀文家去,但她畢竟還愛小孩,幼鄰總歸還是丈夫的兒子,她“幼鄰,幼鄰”地大聲呼。
不知是那少年根本不是幼鄰,還是幼鄰聽出她的聲音不肯應答,總之那人頭也不回。她認定他是幼鄰,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會看錯,於是心裏怨艾頓生,匆匆陪著母親走馬觀花地溜達了一遍,便匆匆返回羅便臣道寓所。那天夜裏,她氣得沒咽下一口飯,整夜輾轉反側不能安眠。自己和德鄰結婚六年了,四一場真真假假的戲,解救了十萬火急的軍情91不知怎的卻沒有生育。“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她以為自己人才、學問、交際,無論哪方麵都比秀文強,偏秀文有個崽,自己卻不育,常此以往,自己在李氏家庭中將是什麼樣的地位?眼前這世界,女人的一大本錢,是自己在家庭中能為丈夫生兒育女!
又一次,她做了一個惡夢,夢見丈夫在戰場上負了傷,一顆子彈穿腹而過,血染衣衫,慘不堪言。她醒來時,一身冷汗,以至連枕巾都濕了。
第二天,她接到丈夫的來信,說是不日即將開拔赴湘,與北方馮玉祥、閻錫山策應對付蔣介石的中央軍,戰事艱難,將勉力而為。一個夢,一封信,急得她趕緊到街上去買回一捆香,燃著在櫃上的瓷觀音像前,三跪九叩首地行大禮、許願。說是隻要保住丈夫此行入湘作戰平安,日後必用厚禮祭還。
在香港的日子,特別是丈夫離去後的這大半年,雖身處這“自由世界”,卻極不自由,滿心的惆悵終日折磨著她。所以,前幾日她應好友舒之銳女士之邀,獨自離港準備到北平一遊,換換空氣、散散心。這事雖然她沒有函告丈夫,但她相信丈夫一定會同意的,何況眼下丈夫正在一日三變的戰場上,鴻雁有翅,去處難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