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麵上,幾隻鷗鳥嬉戲般追逐,偶爾一兩聲清脆的鳴叫,銀色的翅膀在金色的陽光下閃爍。大沽港已經依稀可辨。
郭德潔依舊佇立在扶欄旁。她似乎不敢俯首看身下翻騰的浪花,總把目光投向蒼茫的遠處。快到港了,不知不覺地從艙裏走出一些乘客來,三三兩兩地倚在扶欄旁,指點著海,談論著天,抑或在研討抵津後的安排。
“小姐,到天津還是到北平?”一個穿著講究,抹著淡妝的富態女人,走過來和郭德潔搭訕。她看郭德潔像個少婦,像個有錢人家的少婦,但卻不敢冒昧稱太太。
“啊,到北平、北平!您呢?”郭德潔彬彬有禮。
“就到天津,快了。去探親訪友?”“不,去遊玩,應朋友之邀。”“南方人?”“是的,第一次到北平。”郭德潔的國語說得雖不標準,且帶些粵音,卻超過一般操粵語的南方人。盡管她很少這樣孤獨地出遠門,但胸有成竹,落落大方。幾年的軍長、總司令太太的生活,開拓了她的見識,鍛煉了她的交際能力。不過,此刻她和這位陌生的同船人的搭訕,提醒了她作下船的準備和作好登岸後的打算。事先,她給舒女士電告了行期。舒之銳女兒又說過到大沽港來接她,有沒有意外?如果她因故不能來,到港後怎麼辦?
“皇後”輪拉響了一聲長長的汽笛,大概是向港口致意。大沽港的瞭望樓上的國旗,已經清晰可辨。長長的港堤,被大大小小的船隻簇擁著、遮攔著。
興許是船上的乘客製造的氣氛感染了她,郭德潔長長地舒了口氣,用手上那條白絹絲手帕揉了揉那雙雖困頓但又不肯歇息的眼睛,回到自己的艙位上。她打開放在艙位頭枕邊的那個皮夾小梳妝盒,對鏡整理起自己的容妝來。
大沽港長堤的碼頭邊,圍立著一群似有些身份的人,男男女女,總有百餘人。他們或西裝革履,或旗袍洋傘,三三兩兩,唧唧嗡嗡,談論著一個共同的話題:傳聞中年輕美貌的李夫人,究竟是什麼樣兒。這些人是天津和北平軍政界的要人和他們的家眷。他們是半奉命半自動地來迎接“全國海陸空副司令、中國陸軍第一方麵軍總司令”夫人郭德潔的。
郭德潔北上的消息,自舒之銳女士得訊後,迅即通過太太們的快嘴,傳到了正在北平召開的“擴大會議”的與會官員們的耳裏。這“擴大會議”,是反蔣各派力量聯合醞釀召開的,是汪精衛係統的中央委員、西山派元老、馮玉祥、閻錫山和在國民黨三大會議上被蔣介石打擊排擠的在野派人士企圖與蔣介石分庭抗禮,另立中央的聯合措施。當時已按反蔣營壘的任命,就任了全國海陸空軍副司令、陸軍第一方麵軍總司令的李宗仁,照理應是會議骨幹人物之一,無奈他已率兵進入湖南,與蔣氏派係的何健、唐生明等部隊作戰,以策應北方馮玉祥、閻錫山的對蔣戰。因戰事吃緊,給養不足,湖南戰場已成敗勢,不能分身北上,隻能派潘宜之、麥煥章代表前來參加。
眼下,會議開得正是要緊時候,這李夫人突然北來,是不是李宗仁有特別的交待?所以,那些會議的主持者,不敢怠慢,帶著幾分疑惑的心情,特到天津來恭迎大駕。
舒之銳女士自然也在迎駕的人群之中。她神情頗為亢奮,對得住朋友,這歡迎的聲勢,不用說郭德潔,就連她也始料不及。
陽光明豔豔的,新曆雖然已經是9月初了,中午時分畢竟還有些熱。
那些西裝革履的迎駕者,略顯焦躁地打著紙扇。其實,這長堤上有風,風兒也還濕潤。
“皇後”輪終於拋錨泊岸了。舷梯和接岸的木便橋上,蠕動著螞蟻般一串串的人。郭德潔大概是見朋友心切,想早些登岸,竟然能走在人流的前段。她淡淡地打了些胭脂,那雙不畫就像畫過的柳葉眉、丹鳳眼,高直而顯得俏傲的鼻子,與墨綠旗袍上的乳白色花扣和耳墜處深玫瑰色的“瞞子”,相得益彰。一身並不過分的打扮,不僅勾勒出這位總司令太太的高雅與華貴,更襯托出她的美麗與端莊。
舒女士那雙銳利的眼睛,不用望遠鏡也一眼從木便橋上看出了她。她卻小心翼翼地行走著,不敢在棧橋上向岸上張望,穿旗袍和半高跟皮鞋過棧橋,開不得半點小差。她想舒女士會來接她。
果然,郭德潔剛剛走下棧橋,穿著月藍色旗袍的舒女士便蝴蝶般撲騰過來:“德潔,終於把你盼來了。你看,那邊列開的長隊伍,盡是來歡迎你的軍政官員和他們的夫人太太呢。”“呀!怎麼……”郭德潔一見舒之銳,滿心歡喜,自踏上這“皇後”輪之後的一片懸念,頓時冰釋,沒想到舒女士卻向她報告了這個完全出乎她意料的消息。
“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舒女士大方從容,“全國海陸空三軍副總司令的太太嘛,受之無愧。走吧!”用趕鴨子上架來形容此刻郭德潔的情形,恐怕已不十分貼切。意外和突然,而且不容分說,不容置疑,不容遲緩,頓時使她雙腳如墜沉鉛,一時間簡直移動不得。當然,自從與李宗仁結婚以來,無論在何處都能受別人的尊敬,不管這種尊敬是出自真心,還是流於假意,她總算見識過,但那時她總是和李宗仁雙雙而行。作為李宗仁的隨行,酬酢有樣,大樹底下好乘涼。如今她卻要獨當一麵了,她心裏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