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有哪裏出了問題。
她對綠彩的記憶是殘缺不全的,都是片斷、全部、都是片斷。
“好了。”化妝師在綠彩背上輕輕一拍,“可以了。”
綠彩站了起來,走到背景布幕前,攝影師喊了聲開始,他隨隨便便擺了個姿勢,閃光燈不住閃爍,工作開始了。
Can老師看著工作中的綠彩,滿意的微笑,突然覺得手上異樣的感覺,抬起手來,隻見手指上微略沾著一些淡紅色的液體,似血非血,似水非水。她抬起頭來詫異的看著綠彩,綠彩今天穿的是一件黑色的衣服,什麼都看不出來。
綠彩身上的衣服沾到什麼東西了?她到洗手間去洗手,始終沒有想清楚那是什麼?
彩真的好漂亮。
她坐在旁邊,安靜的看他拍照,無論從哪一個角度、哪一個方向,甚至哪一種燈光、哪一種表情,他都華美秀麗得無可挑剔,就像秀元商場櫥窗裏的那尊吸引眾人目光的假人偶。
那麼美麗、介於真假之間、虛實之間,這個美麗的影子,是真實的嗎?她每次看到綠彩,都有一種溫暖平靜的心情,然而今天看著綠彩,熠熠燈光之下,她卻覺得很虛幻,就像那燈光每次都透過了綠彩的身體,將他的靈魂照得所剩無幾。
很快,拍照的工作結束了,今天隻拍了一套衣服,因為綠彩頸後長了一些斑點,遮不住頸項的衣服隻好等下次再說。
“走了。”綠彩在更衣室換回自己的衣服,捏了捏她的臉,“好玩嗎?”
她微笑,“還不錯,隻是覺得你累。”
“是很累,過會到我那裏去休息。”綠彩伸了個懶腰,“我睡覺你看電視,或者玩電腦?”
她搖了搖頭,“你的臉色真的不好,最近沒有生病?”綠彩的臉色她一貫覺得有些病態,紅暈的臉頰並不能讓她覺得健康,隻是覺得美麗,淡色的嘴唇更讓人有一觸即碎的錯覺。
“沒有,也許是……晚上沒有睡好吧?”
“很久沒有獵食死魂了吧?”她輕聲問,“是不是和那個有關?”
綠彩笑著拍了拍她的頭,“你在想什麼我都知道,我好得很,非常好。”
“我要回學校,不過先陪你回家,等你睡了,我再回學校。”她溫柔的道,“反正我有時間。”
“好,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兩個人離開工作棚,坐上綠彩的車。
綠彩發動了汽車,她突然問,“彩,其實你是有事瞞著我,所以睡不著,是不是?”
他回過頭來,“什麼?”
“我好像忘記了很多事?”她平靜的說,“你能不能告訴我,蘇白是什麼人?明鏡又是怎麼一回事?”
他驚訝的看著她,她的眼神很冷靜,也很執著。
“你忘記了嗎?”他說,“蘇白是我哥哥,他因為故意殺人被警察抓走,然後越獄跳樓死了。”
“那明鏡呢?明鏡是誰?”她慢慢眨了眨眼睛,“我的電腦上有好多關於明鏡的東西。”
他很秀麗的笑了,“明鏡?明鏡是蘇白的男朋友,他們是同性戀。”
“是嗎?”她嚇了一跳,“同性戀?”
綠彩發動了汽車,“是啊,明鏡是蘇白的戀人,所以蘇白要自殺都要跑到明鏡麵前自殺,當時你也在場,可能嚇壞了,所以對明鏡和蘇白印象特別深刻。”
“所以我就搜索明鏡的故事?”她喃喃的說,“原來是這樣……但你哥哥死了,你好像不傷心?”
“他……”綠彩說,“好幾年的事了,就算傷心,也已經哭不出來。”
汽車開過街區,繞進一處環境幽雅的別墅區,停在一處獨立別墅車庫裏。
不遠的地方,在入Q城的道路上,明鏡開車疾馳,接近城市道路的時候已“哢哢”被攝像頭拍了好幾張超速的照片,他渾然不覺,下午四點鍾,家裏下午茶的時間,他到達了Q城城市廣場。
環目四顧,這裏和任何一個城市一樣,到處都是高樓大廈,閃閃發光的玻璃幕牆,車水馬龍的街道,人來人往,喧囂熱鬧。明鏡把車停在城市廣場的停車帶,突然想起第一次和楊誠燕坐摩天輪看城市,現在的自己,一樣是茫茫人海中的一個黑點,在這個城市、甚至在整個世界上,都沒有人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他在車裏坐了一會兒,下車鎖了門,站在了人群中間。
然後他打了一個電話,“爸,我把車開到Q城了,對不起。”
也不知明淵在電話裏說了些什麼,明鏡淡淡的笑笑,掛了電話,把手機塞進口袋,信步往麵前的一條街道走去。
你在哪裏?
綠彩和楊誠燕回到別墅,他進了廚房給她泡茶。楊誠燕走上露台給綠彩種的花澆水,每次來這裏,她都會給花澆水,綠彩有時候忙得很,大半個月都不回家,如果不是她經常來看看,可能那些花和玻璃缸裏的金魚早就死絕了。
但今天不用澆水。
因為花已經死了。
她提著噴水壺靜靜的看著露台上的花,那些花全都枯死了,就像一夜之間被吸走了魂魄,枯死在最燦爛的時候。
放下噴水壺,她伸手去拿魚飼料,突然心裏有一種極度的恐懼——她怕、她怕魚缸裏的魚也是死的……但幸好魚缸裏金魚遊動,那些魚還活著,並沒有死。
“彩,露台的花……”她回頭對綠彩說,突然吃了一驚,“彩你怎了麼?”
廚房裏綠彩半跪在地上,背後的衣裳被汗水濕透,他仿佛是咳嗽了一聲。她立刻奔了過去,扶起綠彩,“彩……”眼前的情景讓她驚呆了,綠彩全身都冒出了淡紅色的汗水,他的眉頭緊蹙,“別……別碰我,我……我……”他不斷咳嗽,沒有喝水,卻好像從肺裏咳了許多水出來,“咳咳……咳咳咳……”
“很難受嗎?要不要叫醫生?”她從來沒見過綠彩生病,這個人或者陰險狡詐、或者單純無知,無論是什麼樣子,都充滿青春的活力,從來沒有這樣過。
“我最近過敏,好像對這個房子的塗料不適應,”綠彩說,“咳咳……我們早一點去英國好嗎?我想那裏的空氣比較好……咳咳……”
“抽屜裏有藥嗎?”她從抽屜裏翻出過敏藥,“我過會打電話去機場問下能不能換航班,你全身都濕透了,洗個澡吧。”
“我去洗澡,你看電視。”綠彩從地上慢慢的起來,搖搖晃晃的進了浴室,“我沒事,別擔心。”
她看著他的背影,淡紅色的汗,為什麼會這樣?
綠彩進了浴室,打開了噴頭,直接衝著自己的頭,閉上了眼睛。
小彩的聲音冒了出來,“咳咳……好難受啊,你的身體冒水……最後……最後會淹死我們的……”
“閉嘴!”綠彩在心裏說,“要是被她聽見,我就把你從這個身體裏趕出去。”
“我們快死了。”
“是,我們快要死了,”綠彩脫下衣服,淡淡的看著鏡子裏的背,他背上有一片紅印,那些紅印不斷冒著淡紅色的汗水,等汗水流完,他體液喪盡,就會化為骷髏,“但是我好想她陪我。”
“你要她陪我們一起死嗎?”
“她也可以活著,隻要我能相信,她會永遠守著我們的墳墓……”綠彩輕聲說,“或者她不能信任,那我就殺了她,吃了她的死魂,那麼她也就永遠陪著我們了,生死不離……”
“她愛明鏡,她不會陪著我們的墳墓的。”
“那我就殺了她,再吃了她。”綠彩幽幽的說,“我愛她,我想有她陪著我們,死、也就不可怕了;死後,也不會寂寞。”
“我不吃!”沉寂了一會兒,小彩突然叫了一聲,“我永遠不會吃誠燕的!”
“我吃,因為我愛她。”綠彩輕輕的說。
“我不吃!因為我也喜歡她!”
第二天早晨。
明鏡來到Q大,昨天下午他將楊誠燕住了兩年的這座城市好好的走了一遍,看了一遍,不知道為什麼,猜測到有許多地方她會常去,比如說市圖書館、比如說現代公園,比如說無月湖。晚上他去吃了一頓飯,住了家酒店,洗了個澡,今天早晨整整齊齊的走在Q大校園裏。
有許多女生停下腳步回頭看他,明鏡優雅如昔,就算隻是步行,也能在幾百人的街道上一眼認出他來,仿佛他踏出去的腳步特別發亮,仿佛他整個人的背景都比旁人白了一些。這是他幾乎來到的學校,當年如果沒有發生那些事,他也已經在這裏讀書,即將畢業了。
“請問楊誠燕的宿舍在哪裏?”他詢問了站在校道上讀書的一個女生。
“最近好多人找她,”那女生笑著說,“她去英國倫敦大學啦,如果你是聽說她的名字來的,已經晚了。”
明鏡冷靜的眼睛突然一亮,那驟射而出的光彩讓那女生嚇了一跳,“她什麼時候走的?”
“她剛走,今天早上才走的,七點的飛機。”
“Q城的機場在哪裏?”
“城東,你找她幹什麼啊?她有男朋友的。”
“綠彩?”明鏡淡淡的問。
“是啊,你和他們很熟嗎?”那女生還沒說完,明鏡轉頭大步離開,走得比來的時候快得多。
她大惑不解的看著明鏡,楊誠燕早就決定去英國了啊,如果是朋友,怎麼會不知道?
綠彩。
明鏡大步往自己的車走去,綠彩在她身邊這麼多年,他要陪她去英國,他成了她的男朋友……他沒有資格感到憤怒,隻是一定要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問清楚……
為什麼我醒了以後不理我了?
他發動了汽車,突然感到臉頰冰涼了一下,抬起手背一擦,才知道自己哭了。
為什麼要哭呢?
想起記憶中她說愛他的樣子,想起在摩天輪上她唱歌,想到他問她:“我們像不像戀人?”她說:“不像,因為你不愛我啊。”想到那天,她說“不要走!我不告訴你隻是怕你傷心怕你又像對蘇白那樣報複崔老師!我……我不想你像從前那樣……我隻是不想你像從前那樣……”她緊緊抓著課本看著明鏡,眼裏有淚,“你……說你愛我,那你應該理解我,是不是?你應該明白我隻是想你好,應該相信我不是要傷害你,應該知道……應該知道我不讓你知道隻是因為我不知道你受不受得了!因為我……不夠了解你……不夠重要……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作為你的支持,能不能保護你讓你能夠接受這種現實……”
其實是他一直沒有珍惜過,沒有在意過,也沒有挽留過這份感情,相反是她拚命努力的珍惜了在意了挽留了,但無論是她拚命也好,是他哭也好,過去的永遠都是過去,永遠……都和現在不同。
車開向機場,不知道為什麼廣播響了,廣播裏在放另外一首老歌,“……你能體諒我有雨天,偶爾膽怯你都了解,過去那些大雨落下的瞬間,我突然發現……誰能體諒我的雨天,所以情願回你身邊,此刻腳步,會慢一些……如此堅決,你卻越來越遠……”他突然慟哭起來,眼淚不停的滑落,人的一生能有多少無法彌補的事?他做錯了一件,如今,又做錯了一件。
Q城不大,車很快到了機場。他下車跑進國際出發廳,在千百人海中找尋,機場的廣播不住溫柔的播音,提示著各種航班的信息。明鏡把整個出發大廳都找了一邊,沒有看到綠彩和楊誠燕的影子,驀然抬頭,隻見航班信息顯示台上寫著,飛往倫敦的航班,早就已經起飛了。
她走了。
他頓了一下,文雅的臉上沒有露出太多表情,走到售票窗口,買了一張前往倫敦的機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