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唱這歌的聲音仿佛正在耳邊,當年她在摩天輪唱歌的時候,他並沒有聽,但今天卻好像能將那天的情況清晰異常的憶起,連她臉上的表情都在眼前,那算是……想要唱給他聽卻又很靦腆的表情吧?他為什麼當時沒有聽呢?以後、或者是現在,她還會唱歌嗎?陽光慢慢變得有些熱,她再也不會那樣唱歌了,他知道。
拿出手機來看時間,已經是早晨七點,她依然沒有回短信。他已經發過去四條短信問她在做什麼?她都沒有回;他打過一個電話給她,她告訴他打錯了。
誠燕。
我很想見你一麵,問你為什麼不回我短信?
因為我醒了,所以你不想再看見我了嗎?
你後悔……認識我嗎?
心頭突然急劇跳動,一想到“見你一麵”,突然胸口狂熱得無法自已,明鏡手按胸口,分不清楚究竟是心律不齊的毛病發作,還是那久違不見的熱血衝上心頭,頓了一頓,發動汽車猛地倒了回去,他開車往國道狂奔而去。
他不知道這裏是哪裏,但是走回國道一定就知道。
他不知道這裏離Q城有多遠,但是他有車。
Q大女生宿舍。
這幾天楊誠燕都在看自己的電腦,這電腦是前年剛入學的時候綠彩送的,她應該已經用很久了,打開收藏夾,裏麵有許多英國的論壇。要去英國留學,經常查看英國論壇也沒有什麼不對,但她看來看去,這些論壇都和留學無關,倒似乎都和一些惡性疾病相關。瀏覽自己從前發過的帖子,討論的都是英國的醫院和名望,尤其其中經常提到一個“來自中國的留學生”。她用了“他”這個詞,那是個男生,那是誰?她卻全然不記得了。
一個來自中國的留學生,也許身染重病,她從前是因為和網友討論,所以對他關心,還是有其他的原因?她看遍了這幾年自己的發貼和回帖,知道那個男生叫做“明鏡”,在網絡上竟然有許多女生相當傾慕他,明鏡有許多傳奇故事,他的父母如何富有,在讀書時他曾經獲得多少獎項,以至最後考場生變有人跳樓的事,網上都寫得清清楚楚。他最後去了英國,去了英國之後如何?竟然沒有任何人知道。
她也曾經是這個“明鏡”的迷戀者之一吧?為什麼完全不記得,也許是太久沒有再上網討論過這些了,她發貼子的最後日期是幾個月前,或者真的是忘了。移動鼠標點擊右鍵,她選擇了“刪除”,一個一個的將那些論壇從電腦裏刪除,她這就要去英國了,所以……再討論英國的醫院,已經沒有意義了。
她會去親自看一看……不過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心願?想要看一看英國的醫院……想要到處走走,那個從未去過的國度,仿佛保存著她的些許回憶,而必須去一一收回一樣。
“誠燕。”門外綠彩的聲音含笑傳來,“東西整理好了嗎?”
“沒呢,還要半個月才走,整理了一半。”楊誠燕微笑說,“你是要來幫我整理嗎?”
綠彩今天穿了一件略帶粉色的襯衫,那襯衫的顏色映得他臉色姣好,更是秀麗異常,“當然,讓你整理,一定整理出很多無關緊要的東西。”他挽起衣袖,“讓我來吧。”
“哈哈,我有那麼差嗎?我來吧我的東西我清楚。”她笑了起來,從電腦桌前起來,“怎麼看你都不像個做事的樣子,讓她們知道我讓你當苦力,哪裏饒得了我?”
“是嗎?”他倚在門口笑,“那麼讓小彩幫你怎麼樣?”
“不要!我還不想有人越幫越忙,就這麼一點東西。”她打開衣櫃,“我的衣服也就這麼幾件,書我也不帶了,都送給師弟吧。”
“還有什麼東西是一定要帶的?很多東西都可以帶錢去買就好。”綠彩說,“衣服啊書啊,不管是什麼,都可以去英國再買。”
“還是有一些東西要帶走的。”楊誠燕打開抽屜,“像小學初中高中的畢業照啊,還有一些零碎的小東西。”抽屜裏有一疊照片,一塊包嬰兒的黑白格子棉布,一顆形狀精致鑲有水鑽的紐扣,此外再沒有什麼。綠彩眼裏泛起一絲微笑,她終是沒有留下明鏡的任何東西,除了那條不值錢的銀鏈。
“既然你說不帶那我就不整理了,下午幹什麼?”她關上櫃子,“你最近忙嗎?”
“不忙,為了你忙也是不忙。”綠彩唇線微勾,“下去要去看我拍照嗎?”
“好啊,奇怪了,我怎麼從來沒去看過你拍照?”她自覺有些奇怪,敲了敲頭,“你拍照的時候一定很漂亮。”
他拍照自是漂亮,但四年以來,她從來沒有想過要看,就算是現在,如果他不邀請,她也是永遠不會去看的吧?綠彩笑得瀟灑,永遠,真是一個殘忍的詞。
彩……綠彩……
身體裏湧起另一個稚氣的聲音,“綠彩你要死了。”
綠彩看著忙著關電腦的楊誠燕,心裏在笑:“我知道。”
“你和我到底是人,還是鬼?”身體裏的小彩突然問了這樣一句,“你和我如果是鬼,為什麼會死?”
“這麼多年來,你終於有一天能想到這個問題,真是聰明極了。”綠彩說,“你和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你和我不能像人那樣活,也不能像鬼那樣存在,你和我一樣會死,不管獵食了多少死魂,你和我的靈魂,還有一半是人。”綠彩說,“這個身體,已經死了十四年了……你應該比我記得清楚,那溫泉溫暖的水,無邊無際的碧綠色,讓人害怕極了……”
“不要再說了!”小彩的氣息起了一陣急劇的起伏,“不要再說了,我早就死了、早就死了……是你沒死、都是你不肯死!都是你不肯死害我們還要再死一次!”
“不要害怕,我保證這一次死,不會死得像上一次那麼痛苦。”綠彩柔聲說,“隻是也許有一點點痛,隻是一點點。”
“我不怕死,你怕嗎?”
“我……隻是不想死而已。”綠彩說,“如果我們死了,她一定會很寂寞。”
“如果我們死了,你會恢複她對明鏡的記憶嗎?”
“不會。”綠彩回答得幹淨利落。
“你是個壞人。”小彩也說得清楚明白。
“噯,沒錯。”綠彩微微一笑,眼神一掠,看見楊誠燕的電腦網頁,開的正是英國某家醫院關於外國留學生的一段訪談。
Q城在什麼地方,明鏡沒有半點概念。他開車回雪溫泉,加滿了油,買了一份地圖,順著地圖指的方向開車狂奔出去四十公裏,仔細一看,走錯了路,隻好掉頭再開回來。一個早上明鏡就在幾條岔路上來回的開,他雖然會開車,但一直很少實踐,一直到裏程表顯示一百公裏的時候,他才找到正確的方向和道路,開往Q城。
國道的兩側種的多是榕樹,樹木鬱鬱蒼蒼,明鏡開著明淵的雷諾車以百裏的速度奔向Q城,法國車的性能穩定,車裏噪音很小,他風馳電掣的開著,想見楊誠燕的熱情在走錯路的迷亂中好像漸漸淡去,然而不想回家,仍舊往Q城開著,仿佛往Q城開近一公裏,他迷亂狂熱的心就會安定一分。
他不知道奔去Q城究竟想要的是什麼?他是真的不知道,為了見楊誠燕一麵,但是見了一麵又能怎麼樣呢?他冷靜的知道見了也隻是見了,不會發生任何意外,但是還是這樣狂奔而去,心裏清楚自己很迷亂,然而就如他瘋狂的那幾年,此時此刻管不住自己,手和腳都有自己的意識,就一定要到Q城去。
手機不停的響,爸爸在找他,劉家烈也在找他,大家可能以為他又瘋了,他當然沒有瘋,隻是一定要知道她不回短信的理由,一定要知道,不知道的話,他會非常擔心。
因為誠燕不回短信是不正常的、她說他打錯電話也是不正常的!
在時速八十的車上,沒關的窗戶吹進帶著陽光溫度的熱風,他沒有開空調,突然明白自己最近為什麼覺得心裏空空蕩蕩,找不到一個著力的地方,沒錯——他一直都在擔心,隻是擔心得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不明白,他擔心她出事,誠燕不是這樣的人,也許別人會對像他這樣失敗的前男友說“你打錯電話了”,但她不會。
不管他對她有多冷漠,她永遠不會不理他的。
Q城離這裏很遠,地圖顯示直線距離為八百公裏,他開車開了一整天,裏程表顯示五百四十公裏,其中繞了許多彎路,實際究竟距離Q城有多遠,他心裏沒有絲毫底數。國道路邊的風景不停的變化,他身上隻帶了一張卡,卡裏的錢大都變成了汽油錢,他沒有想到吃飯,買了一箱礦泉水扔在後備箱裏,一路曲曲折折,往北而去。
一直開到深夜,實在疲倦得無法忍受,他就伏在方向盤上睡去。
在夢裏,沒有楊誠燕,有一張秀麗無雙的臉在眼前看他,“你永遠找不到她了。”
“不可能。”夢裏的自己依舊冷靜。
“你永遠找不到她……”
“不可能的!”
“你永遠找不到……”
“你把她藏起來了?你把她怎麼樣了?”
“沒怎麼樣,她是我的了。”夢裏那個綠彩妖魅非常,勾唇一笑,“她永遠都是我的,我要她永遠陪我。”夢中綠彩那秀麗絕倫的臉頰依稀泛上了一些紅點,突地那張臉猛的靠近他麵前,那紅點迅速化為濃瘡,瞬間那張臉腐朽為骷髏,隻留下兩個陰森森的眼眶冷冰冰的看著他,就如看著一個死人。
“你是打算要她和你一起死嗎?”夢裏的明鏡目光犀利,回視綠彩那妖豔慘厲的骷髏,“你的身體……”
“嗬嗬嗬嗬……明鏡的眼光,一向很好,就像你的運氣……”綠彩笑著,缺乏血肉的骷髏一笑依然可見美麗的風情,“我的身體……崩潰……你……她……陪我……杏花……泉……綠森林……”
夢中綠彩的聲音越來越縹緲,他聽不見他最後說了些什麼,“說什麼?”
綠彩的影像漸漸朦朧散去,“綠森林……底……”
明鏡抬起頭來,半夜的國道樹影憧憧,陰森可怕,他突然發動汽車,再度往前開去。
“綠彩,最近皮膚不好呢,”那天下午化妝室裏,化妝室can老師正在給綠彩上妝,仔細打量他的臉頰,輕輕撫摸了一下他頸後的一個紅斑,“從前都是很好的,這裏長了一個斑點,今天不能照左邊了,也不能露出來,我給你打了遮瑕霜也遮不住,過敏嗎?有沒有去看醫生?”
綠彩輕笑了一下,“沒事。”
Can老師繼續替他上妝,“再過半個月要去英國,以後就找不到像你這麼好的模特了,真可惜。我聽說boss很不願意放你走,他很想簽下你,讓你在T台上也大放異彩。”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不能強求。”綠彩一動不動,任由can老師處理發型,他的長發從來不剪,然而齊腰便是齊腰,再也沒長過。
“你如果想要出名,早就出名了,像你這樣的人真少。”can老師以吹風機吹著綠彩的頭發,梳子輕輕的梳著,“最近身體不好?頭發開叉了,臉色也不太好。”
“有嗎?”
“有啊,我是化妝師,看得最清楚。”can老師笑了起來,回頭向一邊看的楊誠燕,“第一次看他帶女朋友過來呢,我一直以為他太會挑,沒有女朋友,原來是舍不得讓我們看啊。”她很可惜的看著楊誠燕,“你女朋友的條件也很好呢,如果來拍照,效果應該也會很好。”
“我才舍不得讓她做這個。”綠彩也笑了起來,從鏡子裏看著一旁坐著的楊誠燕,她目不轉睛的看著can老師化妝,表情很專注。
楊誠燕看著綠彩化妝,眉頭微蹙,距離當年她在秀元商場看到綠彩,也有整整五年了,五年以來,綠彩真的……沒有什麼變化,和當年幾乎一模一樣。
而自己卻長高了很多,變了很多。看著化妝師花費了一個小時的時間替綠彩化妝,一動不能動,就算當平麵模特也很辛苦,五年以來,他就是這樣過的嗎?她思緒混亂,一會兒記得綠彩當年住在校外那混亂的十八樓,一會兒記得他似乎曾經住在東崗醫院,那豈不是精神病患者……但他又是怎麼出來的?好像其中還有一個人,蘇……蘇白……蘇白……那是什麼人?她目不轉睛的看著綠彩,是了,綠彩和一個叫蘇白的人有關,而那個人,就是在數學競賽考場上,在明鏡麵前跳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