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紀曉嵐即將踏上返京征途時,突然傳來父親去世的消息。紀曉嵐悲痛萬分,急忙向朝廷告假回家奔喪。
趕回崔莊老家,紀曉嵐到靈前哭拜父親之後,著手安排殯葬事宜。
紀曉嵐的父親生性嚴峻,有威儀,教子經心。他以精深的學問,豐富的閱曆,廣博的見識和熟諳官場的練達,對紀曉嵐從讀書、治學、做人、處世、交友、為官等各個方麵悉心指導,諄諄教誨,因而紀曉嵐對父親十分敬重。紀曉嵐晚年著作《閱微草堂筆記》時,多次提到父親“先姚安公”。常說:“每憶庭訓,輒悚然如侍左右也。”
紀曉嵐追述父親種種賢德懿行,總想為亡父留存一些可供後人瞻念的遺跡,準備在廠裏村修建一座“瑞杏軒”。廠裏是紀家的一處莊園,原名宋村廠。明朝時,村邊有一座磚廠,建有七十二座連窯,專為燒製進貢的澄漿磚。人們習慣把那兒叫做廠裏,時間一長,原來的村名反倒不用了。早年肅寧老儒王德庵先生在廠裏設帳教書。紀容舒就讀於王先生門下。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春天,紀容舒隨意折了一枝杏花插入水中,誰知那樹枝竟然活了。花落後結出兩個小杏,逐漸紅熟,跟樹上長的一樣。就在那年,逢萬壽恩科,紀容舒得中舉人。王德庵(又作王德安)為這事題寫了一幀匾額“瑞杏軒”,懸掛在學塾裏。
紀曉嵐回鄉葬父,想起這件舊事,去尋那學塾和匾額,可惜事隔多年,物換人非,匾額早已沒了蹤影。廠裏那處莊田在分家時落到堂弟紀昐(東白)名下。紀曉嵐打算把房子買過來,回北京後請劉墉重新寫一匾額,刻石鑲嵌於屋內牆壁上,後因自己在仕途上遭受變故,此舉未能實施。
古代製度,官員死了父母叫丁憂,需要解職回鄉居喪,以盡孝道,叫做守製,俗稱守孝。原則上守製三年,實際上隻需二十七個月,首尾相接夠三年就算滿期。丁憂守製,使紀曉嵐有暇與分別多年的兄弟子侄、鄉鄰親友暢敘別來之情,盡享天倫之樂。
紀曉嵐那位大哥紀晫(晴湖),此時已年屆六旬,成了一家之長。堂兄紀昭、紀易,堂弟紀昐、紀晊、紀旭、紀昉都在家中。兄弟之間常常聚坐長談。
紀曉嵐的父親一生娶過三位夫人。原配獻縣留福莊安氏,生子紀晫。安氏於二十九歲上病故。繼配滄州張氏,未育,於二十六歲上去世。又繼配張氏之妹,生紀曉嵐。大戶人家嫡出庶出之間,常常親疏遠近,機械萬端。由於父親善於治家,常言“世情萬變,治家者平心處之可矣”,所以紀曉嵐與前母所生的大哥相處得親密無間。大哥性格淳實淡靜,從小就提挈保護自己的小兄弟。其親密程度勝過同胞親生。在七八歲之前,紀曉嵐不知道自己和大哥是異母兄弟,年齡稍大雖然知道了,由於晨夕相處,一點也不覺得有異母的生分。紀晫一生不善鑽營,如今愈加老成持重。兄弟們談話中提及世態萬狀,人情冷暖,紀晫說:“與人交往是件很累的事,有些人為了會見客人,又整衣又正冠,說話還要字斟句酌,簡直如臨大敵,何必如此費盡心機!”
紀晫也曾涉足科舉,鄉試未得中,他也不在乎。他說,仕宦之富貴,文章之名譽,不過如流雲逝水,瞬息而沒,無所謂的。四弟你善作議論馳騁之文,我就不喜歡那樣張揚。不過你做得對,總算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圓了父親的夢想。看到你博取了功名,又仕途順暢,父親生前非常高興。如今父親壽終正寢,可以含慰九泉了。
紀曉嵐跟堂兄紀昭(懋園)交談,更多的是切磋學問。二人於乾隆十二年(1747年)丁卯順天鄉試一同中舉。之後紀昭會試也未能過關,隨即在內閣任中書舍人。當時紀曉嵐在京城與一班少年才俊詩句相唱和,紀昭隻是偶爾參與,更多的時間則恬然寂寞,閉門和兩三位誌同道合的人切磋學問。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紀昭成進士。他已經在內閣幹了八年,正值宗人府主事有缺,本來很有希望升遷,但第二年紀容雅病危,紀昭便告假歸裏侍奉父親。父親死後接著守孝,後來再沒入仕,隱居鄉間研究學問,教授學生。
紀昭的文章宗法韓愈、歐陽修,學問則服膺宋五子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朱熹。他對陰陽、輿地、醫卜、算術等學科都有深入的研究。此時他正在編纂《毛詩正義》、《養知錄》、《騷經章句》、《文選賦注》等書。後來,前兩種被收入《四庫全書總目》。
紀昭生性和善,敦睦親舊,急人疾苦。早在內閣為官時,多次幫助同僚排解家中疑難。回鄉後他在村南舊園裏蓋房子。風水先生告訴他說,那塊地基正在八卦的離位上,最吉利,如果把房子蓋得高大,居住者有利,而對周圍兄弟住戶則稍微有些不利。於是他便把房子蓋低些,寧可自己不利,也決不損人利己。到了晚年在病危之時,紀昭把平生著作交給兒子汝倫,並口授五言詩一篇:
人生天地間,有生必有死。
生者動有為,死者長已矣。
勞逸固有節,否泰亦其理。
餘生薄祜相,事顧不獲己。
我欲效古人,古人不易企。
俗士之所營,我心又不喜。
徒抱耿介性,兀兀遂至此。
晚年思奮發,銳意攻其裏。
緬惟古聖心,精薈儒先旨。
先儒世不同,異論以時起。
群言日淆亂,談經經逾否。
還以衷諸聖,庶幾澄其滓。
但很才力弱,誌遠而識邇。
亦有會心時,欣然忘其鄙。
直躪古人室,相與觀無始。
服茲未曆年,時光驚逝水。
一病不獲安,二豎常依倚。
壯誌曷有極,悲哉從此已。
詩句表現了紀昭鑽研儒學經典至死不渝的執著精神。就在這次紀曉嵐守孝期滿臨回北京之前,紀昭為堂弟送行寫了一首《送曉嵐弟赴補》詩:
祖帳春園儼畫圖,新鶯求友遍相呼。
座傾賓客真輸汝,老怯津梁定笑吾。
敢道山林勝鍾鼎,無如魚鳥樂江湖。
歸途便赴鄰翁約,以備看花酒滿壺。
表現了他淡泊仕途,甘居林泉的誌趣。
居家之日,紀曉嵐逐漸從喪父的悲痛中緩解過來,盡情感受故園的鄉風野韻。多年在外曆經書山險路,宦海驚波,難得有如此安閑舒適。
他徜徉於田間林下。深秋棗熟季節,鮮紅的棗果成串成簇,壓得樹枝下墜接地。紅果綠葉之間,三三兩兩男女棗農在舉杆撲棗。棗隨杆落,滾珠跳躍,如紅雨灑地,煞是好看。紀曉嵐觸景生情,想起《詩經》裏“八月剝棗”的古韻,隨口吟詠:
八月剝棗時,簷瓦曬紅皺。
持此奉嘉賓,為物苦不厚。
豈知備贄謁,兼可登籩豆。
桂子不可食,馨香徒滿袖。
他感歎故鄉棗樹動輒成林,棗子俯拾皆是,但棗農不把它看作稀罕之物,甚至覺得招待客人都拿不出手。豈知此物早在上古時期就被用來充當晉見的禮品和祭祀的供品,遠比南方的八月桂花珍貴和實惠。可喜的是那時已有人懂得調劑餘缺,長途販運,往北用車輛運到京師,向南隨漕船捎去南方各省販賣。不少人家以此為業。
崔爾莊往南六裏,有一古鎮名叫高川。高川地勢呈魚背狀隆起,滹沱河東支流由鎮南向東繞行。那裏有一處碼頭,設有把總駐防。平原地勢平坦,一覽無餘,唯高川一帶,望去林木蔭翳,蔚然深秀。紀曉嵐聽父親說過,乾隆八年(1743年)夏天,高川村北天墜一龍。紀容舒坐著馬車前去觀看,趕到後聽說龍已經升天了,地裏的莊稼被踐踏了一大片。實際上那是下暴雨時形成的一種彎轉懸垂,宛如龍形的積雨雲。直到今天,該地的天象奇殊,2000年、2001年連續兩年盛夏之季,天降大冰塊,砸斷了幾棵盛果的棗樹。
紀氏在崔莊有一處規模宏大的宅院。院內小巷曲折,若幹處四合院毗連坐落,又有幾座小樓聳立其間。 被稱作九門九貫巷。紀曉嵐回鄉之後,在院中又修築了一所小樓。登樓遠眺,長風撲襟,彩雲入目。紀曉嵐為它取名“對雲樓”,並賦詩二首記之:
還鄉翻似到天涯,築得書樓便作家。
偶睇郊原成野趣,擬從田老課桑麻。
長夏雲峰入望深,軒開四麵好憑襟。
兒曹莫笑村居隘,兩載經營一片心。
這期間,紀曉嵐又將父親所刊訂的《家譜》重加續修,取名《景城紀氏家譜》。冠名景城,就是為了紀念始祖落籍景城,以示不忘本。譜中體例一一參照古來名家譜牒。紀曉嵐下筆記載自己的母親張氏時,措詞極其謹慎:“(容舒)元配同縣安諱國維之女……繼配滄州張諱棻第二女……繼配張諱棻第三女。誥封宜人,晉恭人,累贈一品夫人。”在《序例》中他引經據典,說“婦曰某夫人,據歐陽氏譜也”。“士庶妻亦曰夫人據朱子語類也”。“曰元配,據《晉書·禮誌》文也”。“曰繼配,據王介甫《葛源墓誌》,介甫又據《儀禮》也。不曰繼室,古之繼室非妻也;不曰中娶,不曰次配,皆僻也”。在這裏,紀曉嵐為了給作為父親第三娶的生母正名分,可謂煞費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