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終老宦途,身後美名揚1(1 / 3)

乾隆去世後,嘉慶皇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一代奸雄和珅判處了死刑,立刻引起了朝野的極大震動,掀起了清算和珅及其死黨的熱潮。那些久被和珅壓製、深受其迫害的滿漢官員們,終於有了揚眉吐氣的機會,紛紛上書,揭露和珅的罪行,參劾和珅的餘黨。

這時紀曉嵐也接連上了兩道奏折:一是奏請開複已故禦史曹錫寶;一是奏請開複原任內閣學士尹壯圖。曹錫寶當年曾參奏和紳家奴劉全倚仗和珅的勢力招搖撞騙、逾製營建房舍,被乾隆懷疑為他是受了紀曉嵐的指使,意在攻擊和珅,以參劾不實的罪名革職,過了一年多,在乾隆五十七年的正月,含冤抱恨、抑鬱而終。

當時,紀曉嵐看皇上有意拿自己開刀,不但在曹錫寶被革職時不敢說話,就是乾隆活著,他也不敢再提這件事,隻是在《題曹劍亭綠波花霧圖》詩中(曹錫寶號劍亭),隱秘地抒發了對曹錫寶不幸遭遇的同情。其詩雲:

(一)

醉攜紅袖泛春江,人麵桃花照影雙。

名士風流真放達,蘭舟不著碧紗窗。

(二)

灑落襟懷壞身,閑情偶付夢遊春。

如何樂府傳桃,隻賦羅裙打動人。

現在搬倒了和珅,查抄了劉全。查實劉全的家產竟多達二十餘萬,完全證實了曹錫寶當年的參奏。曹錫寶被革職問罪,當然是一樁冤案。嘉慶看過紀曉嵐等人的奏請,當即在正月內下了詔諭,為曹錫寶平反昭雪。對於尹壯圖的冤案,皇上也在同一天降下諭旨:令其即行來京,候旨擢用。

兩月之後,尹壯圖回到了北京,立即到紀曉嵐府上拜望。

紀曉嵐治宴款待,尹壯圖感激不已,連聲道謝,轉而談到和珅等人,尹壯圖感慨地說:“和珅專權二十餘年,內外諸臣,無不趨走,惟老宗師和大學士王傑大人、劉墉大人,及朱珪大人鐵保大人、玉保大人,終不曾依附,剛正不屈,壯圖視為楷模。壯圖蒙宗師垂愛,奏請皇上召弟子回京師。壯圖複出以後,定不負老宗師栽培之恩。”紀曉嵐聽了,語重心長地說:“楚珍啊!此言尚欠思慮。雖然聖上處治了和珅、福康安等,頗有徹底整頓吏治的雄心,但和珅在位之時,廣結黨徒,這上上下下,有了幾個人與和珅沒有點兒瓜葛?常言說法不治眾。事情究竟落到何等地步,尚屬難料。萬萬不可再魯莽行事,要看風使舵,順水行船啊!”尹壯圖聽著紀曉嵐的話,連連點頭。

嘉慶皇帝處死和珅的果敢之舉,一方麵使許多貪贓枉法的官吏,尤其是和珅的內外黨羽不寒而栗;另一方麵,又激勵著那些剛直忠正的官員,大膽地上疏言政,清算和珅等人的罪行。尹壯圖回京之初,深深地受到這種氣氛的激勵和感染,情緒激昂,又上疏奏請嘉慶皇上,清查各省陳規,鏟除貪官汙吏。奏折言詞懇切,忠正之心不泯,報國之情可嘉。

嘉慶看了尹壯圖的奏請,降下一道諭旨,認為:各省陳規隻可將來次第整頓,不能概行革除。尹壯圖的一顆火熱的心,這回變得冰涼了,又將心中的積憤,去向紀曉嵐訴說。紀曉嵐聽完勸道:“你上疏陳奏諸事,皇上自然會設法治理。你上疏言諫,忠勤可嘉,但我看皇上對敢言之臣,未必實有重用之意,你可要謹慎從事啊!”尹壯圖無言答對。

紀曉嵐又接著問道:“皇上將任你何職,吏部有無消息?”

“尚無消息。”

“好吧。待我向吏部尚書朱珪大人探聽一下。”

第二天早朝以後,紀曉嵐找到吏部尚書朱珪,悄悄地向他詢問。

朱珪與紀曉嵐同一年中舉,第二年就成了進士,比紀曉嵐早兩科。他曾為嘉慶皇帝講授古文、古體詩,是嘉慶皇帝的老師。嘉慶繼位後,對朱珪崇遇頗隆,已擢升他為大學士兼吏部尚書。

紀曉嵐與朱珪的兄長朱筠,是乾隆甲戌同年,兩人交誼很深,後來由於朱筠的緣故,與朱珪也成了莫逆之交。

朱珪清楚,紀曉嵐不愛管此類閑事,如今見他探詢,定是因與尹壯圖友誼深厚,便告訴他說:“據聞皇上有意擢用尹學士,但尹學士幾番上疏,直陳弊政,一矢中的,妨礙了很多人,恐怕開複原職之後,複又挑起事端。再說皇上對和珅黨徒的處治,已漸露寬宥之情,看來尹學士的事不太好講啊!”紀曉嵐聽了朱珪的話,點頭讚同。回到本部衙門,紀曉嵐即接到皇帝降下的一道通諭,其中說道:“朕所以重治和珅罪者,實為貽誤軍國事務,而種種貪黷營私,猶其罪之小者。是以立即辦理,刻不容待,初不肯別有株連,惟其儆戒將來,不複追咎既往,凡大小臣士,毋庸心存疑懼。”通諭一下,那些因與和珅有牽連而心存疑懼、惶惶不可終日的貪黷營私的大小臣工,立刻吃了一顆定心丸,紛紛恭謝聖恩,恢複了往昔的“平靜”。就連嘉慶在宣布和珅二十大罪狀的上諭中點到的吳省蘭、李潢等人,也沒有治罪。紀曉嵐、劉石庵、劉權之、董誥、王傑、朱珪等人心中憤憤難平,但誰也不敢說話。他們誰也不清楚嘉慶皇帝的葫蘆裏到底裝的什麼藥。

時過不久,翰林洪亮吉當了問路的石頭。洪亮吉投書成親王等處,指斥嘉慶帝視朝稍晏,恐有“俳優近習,熒惑聖聽”,又論和珅之黨羽不問,大臣之有罪釋放不當。這下惹惱了皇上,嘉慶露出了廬山真麵目,諭令軍機大臣會同刑部訊問洪亮吉。軍機處擬以大不敬罪處斬,嘉慶降諭從寬免死,發戍伊犁。

紀曉嵐與洪亮吉也是相知甚深的朋友。乾隆甲辰年,六十一歲的紀曉嵐充任會試副考官,洪亮吉這年應劄部會試。洪亮吉的房師祥慶做事有個拖拖拉拉的毛病,他這一房的試卷閱完得最遲,並且將三場的試卷都壓到最後才報送主考官和副考官。紀曉嵐看了洪亮吉的試卷,極其欣賞,非要把他放在第一名。但這時整科錄取的名次已基本排定,一動將全動,同考官們也不太滿意,這就出了麻煩。內監試鄭澄堅決反對,他提出洪亮吉的試卷閱完得最遲,現在要取為第一名,裏邊可能會有什麼問題,堅持要把洪亮吉移到第四十名。紀曉嵐執以己見,不肯依從。於是,兩人爭執起來,越爭越氣,越吵越凶,最後竟至詈言出口,互罵起來。紀曉嵐是何等厲害,把鄭澄罵了個狗血噴頭,十分難堪。鬧得正考官蔡新、德保也不好解決。後來還是副考官胡高望調停此事,幹脆將洪亮吉除了名,才將這事平息下來。紀曉嵐氣憤難平,在洪亮吉的試卷尾部,題下了六首《惜春詞》。出榜後,紀曉嵐顧不得回家,首先到洪亮吉的寓所造訪,訴說心中不棄,使洪亮吉極為感激。下科會試,洪亮吉中了進士,入了翰林院,與紀曉嵐往來不斷,成為摯友。

洪亮吉這次被發配從軍,紀曉嵐自然替他憤憤不平,但又不敢在專製的嘉慶皇上麵前奏諫,隻是眼巴巴地看著洪亮吉被發往西域。

這次紀曉嵐明白了:嘉慶皇帝與他父親乾隆一樣聽不得忠言。他製了連環硯銘告誡自己:連環可解,我不敢;知不可解者,以不解解之。其實,在當時形勢下,嘉慶皇帝寬赦和珅黨徒的策略,可以說是正確的、明智的。因為當時的社會危機、官僚製度的腐敗,已經病入膏肓。乾隆末年,白蓮教起義從四川、湖北、陝西到安徽、河南、直隸,彼伏此起,聲勢越來越大,乾隆皇帝就是在這聲勢浩大的農民起義的呐喊聲中斃命的。嘉慶要維持處在風雨飄搖中的統治秩序,哪裏還敢大加株連,向“大小臣工”開刀呢?如果說和珅是一個惡性腫瘤,那麼內內外外、大大小小的貪婪營私的官吏,就是已經擴散的毒壘了,遍體皆是,已經是防不勝防,治不勝治了。

四月,嘉慶降下上諭,給了尹壯圖一個給事中的虛銜,並命他請假回籍。尹壯圖憤懣難平自不用說,紀曉嵐雖然失望,但也沒有超乎他的預料:嘉慶皇帝哪裏會起用尹壯圖這樣耿直迂鈍的人呢?但紀曉嵐認為可十足玩味的,是皇帝上諭中的話:“前因原任內閣學士尹壯圖曾奏各省倉庫多有虧缺,經派令慶成帶同尹壯圖前赴近省盤查,各督撫等冀圖蒙蔽,多係設法彌縫掩飾,遂至尹壯圖以陳奏不實降調回籍,此皆朕所深知。且禮部尚書紀昀等人奏請開複,是以降旨令其馳驛來京,另候擢用。今尹壯圖到京,具呈謝恩。據軍機王大臣麵奏,尹壯圖現有老母年逾八十等語。尹壯圖籍隸雲南,距京師較遠,既難迎養,若著留京師供職,則母子萬裏暌違,朕心實有所不忍。尹壯圖以前尚屬敢言,著加恩賞給給事中銜,仍令馳釋回籍侍母,他年再候旨來京供職。”紀曉嵐不會忘記,八年前尹壯圖被以莠言亂政、誣官誣民誣皇上的罪名治罪,多虧自己冒死苦諫乾隆,並被皇上汙辱了一番,才救下他一條性命。但乾隆還是以不孝的罪名大加譴責,施以壓力,迫使尹壯圖不得不請假回了原籍雲南。

今天,嘉慶皇帝隻給了尹壯圖一個給事中的空銜,又匆匆地將他打發回去,而名義上卻是不忍母子萬裏暌違。一個是詞嚴色厲的責斥,一個是仁慈為懷的同情,但不同樣是以孝母為口實,謫而不用嗎?尹壯圖這次離京城,將永遠不會再有任用的機會。

紀曉嵐越想越氣,心中憤懣難平,但這次再也不敢上疏皇帝了,隻好歎息著為尹壯圖送別。

這天,尹壯圖來到閱微草堂辭別,最後一次拜望對他恩深似海、生死難忘的老宗師紀曉嵐。在給紀曉嵐叩頭時,六十一歲的尹壯圖禁不住潸然淚下。紀曉嵐將尹壯圖扶起來,兩人相對無言,沉默良久。後來,紀曉嵐從九十九硯齋裏找出一方古硯,對尹壯圖說:“我都知道了。你此次一回雲南,難想何日再入京城。我已是七十六歲的人了,恐怕今日一別,將成永訣。我沒有什麼可送你的,這方古硯,是宋時的舊物,我珍藏了多年,劉石庵幾次向我索要,我也沒舍得放手。這次送給你吧,作為留別的紀念。”尹壯圖站起接過硯池,看是一方下岩石硯,上麵布滿了漩渦狀的小孔,彌足珍貴,硯的側麵刻著紀曉嵐製的硯銘:“石出盤渦,閱歲孔多。剛不露骨,柔足任磨。此為內介而外和。曉嵐銘。”“多謝老宗師厚愛,學生愧領了。”尹壯圖眼裏含著淚說,“隻是學生還有一事相求,不知老宗師肯否答應?”“答應,答應。何事你盡管說。”紀曉嵐讓尹壯圖坐下說話。

“學生今日拜訪老宗師,一來向您辭別,二來為家母乞請壽序。今年中秋節後,是家母八十壽辰。學生來京之時,即有請序之意,幾番來訪,未曾出口。事到這步田地,學生也不願多留京城,乞請宗師寫好壽序,學生離京之時,一並帶走。有勞宗師大駕,學生此生感恩至深,三生圖報!”說著,尹壯圖又站起來向紀曉嵐跪了下去。

“不必多禮,不必多禮。”不知紀曉嵐是惋惜尹壯圖之才不能施展,還是因從此一別恐無相逢之日而悲傷,語言竟有些失去倫次。他接著說:“好,好!我現在就寫,今天你就可以帶著。”紀曉嵐說著,一邊摸摸頭發脫落殆盡的光頭,一邊讓人拿出文房四寶。他略作思索,展紙揮毫寫了起來。那序文是:

尹太夫人八十壽序

內閣學士尹君楚珍改官禮曹,高宗純皇帝恩許歸養,蓋太夫人年已七十餘矣。嘉慶四年,詔征至京師,俾條論時政,仍以太夫人年高,加給事中銜,俾歸終養。且特賜折匣,許由啟奏事,一時士大夫以為榮。尹君瀕行,特過餘邸,雲:辛酉某月,太夫人八十,乞餘文為壽。餘文何足重太夫人?顧餘與尹君先德鬆林舍人為甲戌同年,同入詞館,又同以樸拙相得;尹君繼入詞館,鬆林又時使以所作詩賦就餘商榷。故朝紳之內知其家事者,莫如餘。使祝嘏屬他人操筆,不過推原母教,概以丸熊故事,稱太夫人賢而已,不能得其實也。即以尹君漟直,足以顯親揚名為太夫人慶,亦未盡得其實也。然則,太夫人居心行事,卓然與古人爭光者,非餘縷述,世弗能知,餘固弗得辭也。蓋尹君之初遘外艱也,奉太夫人歸故裏,服闕以後,即擬請終養。太夫人曰:汝父世受聖恩,是不可不報。以我老耶?我固健;以路遠耶?我身自往來亦三四月可到,非必不能往返也。尹君俯首不敢答,然終不治行李。太夫人督促再三,則跽出一簡曰:服官以來,竊見外吏所為有不愜於私心者,出而不言,此心耿耿,終不安;言則書生一隅之見,未必悉當於世務,或轉為太夫人憂,故寧不出也。太夫人方據幾坐,索視其稿,振衣起立曰:兒能上此,即受禍,吾無憾,雖並我受禍亦無憾。兒行矣,自今以往,爾置我度外,我亦置爾度外,均無不可矣。尹君之毅然抗疏,蓋由於此。士大夫間有竊惜尹君不為太夫人者,是烏知尹君,又烏知太夫人哉!

今太夫人耳目聰明,康強不衰,上受格外之恩榮,下受南陔之孝養,殆以閨壺之身,而有士君子之行,以德邀福,固其理耶。抑嚐聞晉人之言曰:廉頗、藺相如雖死,千載下奕奕有生氣;曹蜍、李誌雖健在,奄奄如泉下人。然則人之壽與不壽,不在年歲之修短,叔孫豹所謂三不朽也。太夫人之壽永矣,豈複與尋常壽母較年之大小哉!

餘今老矣,叨列六卿,久無建白,平生恒內愧。尹君今為太夫人祝,追憶舊聞又深愧於太夫人。雖不知太夫人視餘何如,或以此序據實成文,差勝於泛泛頌祝,徒以期頤富貴相期者,不棄其言,為欣然進一觴,亦未可知也。

尹壯圖看過序文,麵露喜悅之色,感激地說道:“楚珍心事,盡知於吾師。作此序者,非吾師不複能為!”確實,這篇壽序,頗有弦外之音,與其說是盛讚尹氏母子卓然與古人爭光的節操,毋寧說是對乾嘉父子虛偽麵目的諷刺。而且文章不露聲色,憤懣之情盡在不言之中,讓人毫無瑕疵可挑。不難看出,乾壟嘉慶二帝放著尹壯圖這樣忠正的大臣不用,非此而他求,那國之弊政何日可除?和珅黨羽逍遙法外,依舊魚肉百姓,官逼民反,何以求得天下太平?紀曉嵐“平生恒內愧”的歎息,正是這個老於世故的“觀弈道人”的清醒呐喊,是“知不可解,以不解解之”的處世哲學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