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也走到場裏去看看。豆子穀子都從田地裏用牛車拖了來,堆成一個個小山似的垛。有的也攤開來在太陽裏曬著。老牛拖著石碾在上麵轉,有節奏地擺動著頭。驢子也搖著長耳朵在拖著車走。在正午的沉默裏,隻聽到豆莢在陽光下開裂時畢剝的響聲,和柳樹下老牛的喘氣聲。風從割淨了莊稼的田地裏吹了來,帶著土的香味。一切都沉默。這時候,我又往往遇到這個老婦人,領著她的孫子,從遠遠的田地裏順著一條小路走了來,手裏間或拿著幾支玉蜀黍秸。霜白的發被風吹得輕微地顫動著。一見了我,立刻紅腫的眼睛裏也仿佛有了光輝。站住便同我說起話來。
嘴一凹一凹地說過了幾句話以後,立刻轉到她的兒子身上。她自己又低著頭絮絮地扯不斷拉不斷地仿佛念咒似的說起來。又說到她兒子小時候怎樣淘氣。有一次他摔碎了一個碗。她打了他一掌,他哭得真凶呢。他大了又怎樣不正經做活。說到高興的地方,幹皺的臉上仍然浮起微笑。接著又問到我外麵軍隊上的情形,問我知道他在什麼地方、見過他沒有。她還要我保證,他不會被人打死的。我隻好再安慰安慰她,說我可以帶信給他,叫他回家來看她。我看到她那一凹一凹的幹癟的嘴旁又浮起了微笑。旁邊看的人,一聽到她又說這一套,早走到柳陰下看牛去了。我打發她走回家去,仍然讓沉默籠罩著這正午的場。
這樣也終於沒能延長多久,在由一個鄉間的陰陽先生按著什麼天幹地支找出的所謂“好日子”的一天,我從早晨就穿了白布袍子,聽著一個人的暗示。他暗示我哭,我就伏在地上咧開嘴號啕地哭一陣,正哭得淋漓的時候,他忽然暗示我停止,我也隻好立刻收了淚。在收了淚的時候,就又可以從淚光裏看來來往往的各樣的吊喪的人,也就號啕過幾場,又被一個人牽著東走西走。跪下又站起,一直到自己莫名其妙,這才看到有幾十個人去抬母親的棺材了。——這裏,我不願意,實在是不可能,說出我看到母親的棺材被人抬動時的心痛。以前母親的棺材在屋裏,雖然死仿佛離我很遠,但隻隔一層木板裏麵就躺著母親。現在卻被抬到深的永恒黑暗的洞裏去了。我腦筋裏有點糊塗。跟了棺材沿著坑走過了一段長長的路,到了墓地。又被拖著轉了幾個圈子……不知怎樣腦筋裏一閃,卻已經給人拖到家裏來了。又像我才到家時一樣,漸漸聽到四周有嘈雜的人聲圍繞著我,似乎又在說著同樣的話。過了一會兒,我才聽到有許多人都說著同樣的話,裏麵雜著絮絮地扯不斷拉不斷的仿佛念咒似的低語。我聽出是這老婦人的聲音,但卻聽不清她說的什麼,也看不到她那一凹一凹的嘴了。
在我清醒了以後,我看到的是一個變過的世界。塵封的屋裏,沒有了黑亮的木匣子。我覺得一切都空虛寂寞。屋外的天井裏,殘留在樹上的一點浮翠也消失到不知哪兒去了。草已經都轉成黃色,聳立在牆頭上,在秋風裏打顫。牆外一片黃土的牆更黃;黃土的屋頂,黃土的街道也更黃;尤其黃的是棗林裏的一片黃霧,接連著更黃更黃的陰沉的秋的長天。但頂黃頂陰沉的卻仍然是我的心。一個對一切都感到空虛和寂寞的人,不也正該丟掉希望和幻影嗎?
又走近了我的行期。在空虛和寂寞的心上,加上了一點綿綿的離情。我想到就要離開自己漂泊的心所寄托的故鄉。以後,聞不到土的香味,看不到母親住過的屋子、母親的墓,也踏不到母親曾經踏過的地。自己心裏說不出是什麼味。在屋裏覺得窒息,我隻好出去走走。沿著屋後的大坑踱著。看銀耀的蘆花在過午的陽光裏閃著光,看天上的流雲,看流雲倒在水裏的影子。一切又都這樣靜。我看到這老婦人從穿過蘆花叢的一條小路上走了來。霜白的亂發,襯著霜白的蘆花,一片輝耀的銀光。極目蒼茫微明的雲天在她身後伸展出去,在雲天的盡頭,還可以看到一點點的遠村。這次沒有領著她的孫子。神氣也有點匆促,但掩不住幹皺的麵孔上的喜悅。手裏拿著有一點紅顏色的東西,遞給我,是一封信。除了她兒子的信以外,她從沒接到過別人的信。所以,她雖然不認字,也可以斷定這是她兒子的信。因為村裏人沒有能念信的,於是趕來找我。
她站在我麵前,臉上充滿了微笑;紅腫的眼裏也射出喜悅的光,癟了進去的嘴仍然一凹一凹地動著,但卻沒有絮絮的念咒似的低語了。信封上的紅線因為淋過雨擴成淡紅色的水痕。看郵戳,卻是半年前在河南南部一個做過戰場的縣城裏寄出的。地址也沒寫對,所以經過許多時間的輾轉。但也居然能落到這老婦人手裏。我的空虛的心裏,也因了這奇跡,有了點生氣。拆開看,寄信人卻不是她兒子,是另一個同村的跑去當兵的。大意說,她兒子已經陣亡了,請她找一個人去運回他的棺材。——我的手戰栗起來。這不正給這老婦人一個致命的打擊嗎?我抬眼又看到她臉上壓抑不住的微笑。我知道這老人是怎樣切望得到一個好消息。我也知道,倘若我照實說出來,會有怎樣一幅悲慘的景象展開在我眼前。我隻好對她說,她兒子現在很好,已經升了官,不久就可以回家來看她。她喜歡得流下眼淚來。嘴一凹一凹地動著,她又扯不斷拉不斷地絮絮地對我說起來。不厭其詳地說到她兒子各樣的好處;怎樣她昨天夜裏還做了一個夢,夢著他回來。我看到這老婦人把信揣在懷裏轉身走去漸漸消失的背影,我再能說什麼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