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也早,現在已近耄耋之年。早生有早生的好處,但也有早生的包袱。我現在背的就是這樣的包袱。我看電子一條街,同中青年們不完全一樣。我既看到現在熱鬧的一麵,又看到過去與熱鬧截然相反的一麵。有時候這兩麵在我眼前重疊起來,我很自然地就起流光如逝之感,不禁大為慨歎。這種慨歎有什麼用處嗎?我說不出,看來恐怕不會有多大用處。明知沒有多大用處,又何苦去回憶呢?我是身不由己,無能為力。既然生早了,親眼看到這個地方原先的情況,就無法抑製自己不去回憶。這就是我現在的包袱。
將近60年前,當我住在清華園讀書的時候,晚飯之後,有時候偕一兩好友漫步出校南門,邊走邊談,忘路之遠近,間或走得頗遠。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在深秋時分,我們往往走到一處人跡罕至的地方,衰草荒煙,景象蕭森,舉目四望,不見人家。但見野墳數堆,暮鴉幾點,上下相映,益增荒寒,回望西天,殘陽如血,餘暉閃熠在枯草葉上。此時我感到鬼氣森森,趕快收住腳步,轉身回到清華園,仿佛又回到了人間。
計算地望,我當年到的那個地方,應該就是今天的中關村、電子一條街一帶。這一點我認為是可以肯定的。我離開清華以後,再也沒有到這裏來過。1946年回到北平,也沒有來過。1952年從城裏搬到燕園,時過境遷,我對這個地方,早已忘得幹幹淨淨了。我在藍旗營一公寓住了十年。初來時,門前的馬路還沒有。現在電子一條街修馬路更在以後。這裏修馬路時,我當時的想法是,修這樣寬的馬路幹嘛呀!到了今天,馬路擴展了一倍,仍然時有堵塞。僅僅三十幾年,這裏的變化竟如此巨大,我們的腦筋跟上時代的步伐竟如此困難。古人說滄海桑田,確有其事;論到速度,又是今非昔比了。
我從前讀楊衒之《洛陽伽藍記》、唐段成式《寺塔記》、劉肅《大唐新語》等等書籍,常作遐想。書中描繪洛陽、長安等城市升沉衍變的情況,作者一腔思古之幽情,流露於楮墨之間,讀來異常親切感人。我原以為這是古人的事,於今渺矣茫矣。但是,現在看來,我自己親身經曆的類似電子一條街這樣的變遷,豈非同古人一模一樣嗎?唯一的區別隻在於,我隻經曆了六七十年,而古人經曆的比較長而已。六七十年在人類曆史上不能算太長,但也不能說太短,中國曆史上有一些朝代也不過如此。我個人的經曆應該算得上一部短短的曆史了。
人是非常容易懷舊的,懷舊往往能帶來某一種愉快。但是,到了我這樣的年齡,我看到的經曆過的已經太多太多了,“悲歡離合總無情”,有時候我連懷舊都有點懶怠了。今天寫這一篇短文,一非想懷舊,二非想思古。不過偶爾想到,覺得別人未必知道,所以就寫了下來。這絕不會影響電子一條街的人士發財致富,也不會幫助他們財運亨通。當他們飽飲可口可樂之餘,對他們來說,這樣瑣細的回憶足資談助而已。
1988年6月11日
一條老狗
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我總會不時想起一條老狗來。在過去70年的漫長的時間內,不管我是在國內,還是在國外,不管我是在亞洲、在歐洲、在非洲,一閉眼睛,就會不時有一條老狗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動,背景是在一個破破爛爛籬笆門前,後麵是綠葦叢生的大坑,透過葦叢的疏隙處,閃亮出一片水光。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無論用多麼誇大的詞句,也決不能說這一條老狗是逗人喜愛的。它隻不過是一條最普普通通的狗,毛色棕紅,灰暗,上麵沾滿了碎草和泥土,在鄉村群狗當中,無論如何也顯不出一點特異之處,既不凶猛,又不魁梧。然而,就是這樣一條不起眼兒的狗卻揪住了我的心,一揪就是7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