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遊記篇 (6)(1 / 3)

過了一個雜念繚繞的夜,我又在約定的時間走了去。因為昨天究竟有過那樣的懷疑,所以走在路上的時候,我仍然注意每一個鋪子的招牌和窗子裏陳列的東西,希望能再發現一個表鋪。不久,我的希望就實現了,是一個更要小的表鋪。主人有點駝背。我把紙條遞給他,問他,是不是他的。他說不是。我隻好走出來,終於又走到昨天去過的那鋪子。這次老頭不在家,出來的是他的太太。我遞給她紙條。她看到上麵的字是她丈夫寫的,立刻就去找表。她比老頭還要焦急。她拉開每一個抽屜,每一個櫥子;她把每一個紙包全打開了;她又開亮了電燈,把暗黑的角隅都照了一遍。然而表終於沒找到。這時我的懷疑一點都沒有了,我的心有點跳,我仿佛覺得我的表的的確確是送到這兒來的。我注視著老太婆,然而不說話。看了我的神情,老太婆似乎更焦急了。她的白發在電燈下閃著光,有點顫動。然而表卻隻是找不到,她又有什麼辦法呢?最後她隻好對我說,她丈夫回來的時候問問看;她讓我過午再去。我懷了更大的疑惑和不安定走了出來。

當天的過午,看看要近黃昏的時候,我又一個人走了去,一開門,裏麵黑沉沉的;我覺得四周立刻古廟似的靜了起來;我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動的聲音。等了好一會兒,才見兩個影子從裏麵移動出來。開了燈,看到是我,老頭有點顯得驚惶,老太婆也顯然露出不安定的神氣。兩個人又互相商議著找起來;把每一個可能的地方全找到了,但表卻終於沒找到。老頭更用力地用手搔著發亮的頭皮;老太婆的頭發在燈影裏也更顫動得厲害。最後老頭終於忍不住問我了,是不是我自己送來的。這問題真使我沒法回答。我的確是自己送來的,但送的地方不一定是這裏。我昨天的懷疑立刻又活躍起來。我看不到那個放滿了表的小玻璃櫥,我總覺得這地方不大像我送表去的地方。我於是對他解釋說,我到柏林還不到四天,街道弄不熟悉。我問他,那紙條是不是他發給我的。

他聽了,立刻恍然大悟似的噢了一聲,沒有說什麼,很匆忙地從抽屜裏拿出一疊紙條,同我給他的紙條比著給我看。兩者顯然有極大的區別:我給他的那張是白色的,然而他拿出的那一疊卻是綠色的,而且還要大一倍。他說,這才是他的收條。我現在完全明白了我走錯了鋪子。因為自己一時的疏忽,竟讓這誠摯的老人陪我演了兩天的滑稽劇,我心裏實在有點不過意。我向他道歉,我把我腦筋裏所有的在這情形下用得著的德文單字全搜尋出來,老人臉上浮起一片誠摯而會意的微笑,沒說什麼。然而老太婆卻有點生氣了,嘴裏吐嚕著,拿了一塊橡皮用力在我給她的那張紙條上擦,想把她丈夫寫上的地址擦了去。我卻不敢怨她,她是對的,白白替我擔了兩天心,現在出出氣,也是極應當的事。臨走的時候,老頭又向我說,要我到西麵不遠的一家表鋪去問問,並且把門牌寫給我。按著號數找到了,我才知道,就是我昨天去過的主人有點駝背的那個鋪子。除了感激老頭的熱誠以外,我還能說什麼呢?

我沿著康德街走上去,心裏仿佛墜上了一塊石頭。天空裏交織著電線,眼前是一條條錯綜交叉的大街小街,街旁的電燈都亮起來了,一盞盞沿著街引上去,極目處是半麵讓電燈照得暈紅了起來的天空。我不知道柏林究竟有多大;我也不知道我現在在柏林的哪一部分。柏林是大海,我正在這大海裏漂浮著,找一個比我自己還要渺小的表。我終於下意識地走到我那位在柏林住過兩年的朋友家裏去,把兩天來找表的經過說給他聽;他顯出很懷疑的神氣,立刻領我出來,到康德街西半的一個表鋪裏去。離我剛才去過的那個鋪子最少有二裏路。拿出了收條,立刻把表領出來。一拿到表,我心裏有說不出的感覺,我仿佛親手捉到一個奇跡。我又沿了康德街走回家去。當我想到兩天來演的這一幕小小的喜劇,想到那位誠摯的老頭用手搔著發亮的頭皮的神氣的時候,對了這大海似的柏林,我自己笑起來了。

1935年12月2日於德國哥廷根

聽詩——歐遊散記之一

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從很早的時候,就常有一幅影像在我眼前晃動:我仿佛看到一個垂老的詩人,在暗黃的燈影裏,用顫動幽抑的聲音,低低地念出自己心血凝成的詩篇。這顫聲流到每個聽者的耳朵裏,心裏,一直到靈魂的深深處,使他們著了魔似的靜默著。這是一幅怎樣動人的影像呢?然而,在國內,我卻始終沒有能把這幅影像真真地帶到眼前來,轉變成一幅更具體的情景。這影像也就一直是影像,陪我走過西伯利亞,來到哥廷根。誰又料到在這沙漠似的哥廷根,這影像竟連著兩次轉成具體的情景,我連著兩次用自己的耳朵聽到老詩人念詩。連我自己現在想起來,也像回憶一個充滿了神奇的夢了。